每到这时,炊事员们都已相继进入了酣梦,而我则会悄悄躲进饭厅,享受这别样宁静的时刻,任思绪跟随文字四处漂浮。
炊事班闲暇的日子,书成为了我重要的精神食粮。在如饥似渴的汲取中,灵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炼和升华,使我的内心深处丰满许多。
军营绝对是个藏籍纳典的大图书室,每个人的枕头下都会掩埋着一两本各自不同的著作。
不知何时,炊事班人开始四处帮我搜刮书籍,常常串完老乡后随手就带回那么一两本。如果,有书静静地躺在我的床铺上,那便是陆文虎悄悄放上去的。
陆文虎择书的水平极度之差,我背地里总是偷偷鄙视他的品味,只要是书就往回拿。有一次,竟然在床上发现了一摞散文诗集,薄薄的一本,共十本。对比这样生涩难懂的抽象文字我并不喜欢,我更愿意看一些行云流水的散文,或者情节跌宕的小说。于是,这些散文诗被我束之高阁,忘到了脑后。后来,在极度的书荒迫使下,找出它们时已是灰尘遍布。
然而,这十本散文诗集,却是我阅读和写作生涯中提升高度的一个关键,也是我敢于再次面对人生的重要启迪。它们不仅阐释和剖析了我的灵魂,也在人生最悲痛最哀戚的十字路口,徘徊着将我拯救回这个世界——
月下/独对银白的世界/把影子打在冷墙上/看/千疮百孔的哀伤/流淌脓血//捧几瓣苍凉/倾听/心/碎裂的声音//轻呵一口气/手上的雪化了/而孤独/依然深深……
多年以后,当我写下这段诗文,那个融融的午后,陆文虎高大的身影,踩着踟蹰的步子,犹豫着决然向我走来的一幕,就象一场梦幻出现在脑海。
早已习惯了他的远远观望,对于这样的走近,那天,我有些意外,有些慌乱,也有些木然。
当确定了我并没有逃跑的迹象,他坐在桌子的对面,两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微低了头,一会看看手,一会抬眼看我一下。尽管他极力地保持着那份独有的霸性和一贯的镇定,但我仍能看出,他有些局促。
我不敢看他,偷偷瞄了几眼后,把眼睛又挪回了书上,可思想总是不能集中。
“帮我写封信吧?”好一会,他费力地挤出这句话,语带请求。他声音不大,但在这空旷饭厅里听来,粗重、浑厚、磁性的嗓音字字敲打我心房。
我抬起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是被他的声音迷惑,抑或是不敢相信他也会求人,一时间,竟是呆了。
“不帮拉倒!”他看我的眼神由最初的热切,慢慢的变为落寞和一点点忧伤,然后说出这句话。说完,毅然站起,转身就走。
“喂……”我这才如梦初醒。问:“给谁写?”
“乔晖。”他走出几步,听见我问,知道我并没拒绝,于是站住,悠悠转过半个身子,看我一眼后,眼睛转向窗外不知名的某处,大有一番“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凉,那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声音却好似来自遥远的天际。
“啊?”我以为他叫我。春日午后的倦怠,使我的脑子有些不灵光了。
“你‘啊?’个屁!”他原形毕露,大踏步走到刚才的位置上坐下,凶我说:“我是让你给巧慧写信,你‘啊?”个屁啊……看什么看?赶紧写!”
求人有这么蛮横的吗?
“怎,怎么写?”我有点结巴,心想早晚得让他吓傻。
“我要知道怎么写还找你干屁?”他还挺有理!
“那,那她是你什么人啊?”我小心地问。
“对象儿!”他毫不犹豫地说,话音没落,忽然嘿嘿傻笑起来,紧接着又突然顿住:“以前是,现在成人家老婆了。”
我看着他因羞怯而涨红的脸,以及笑容退却后眼里的那一丝伤感,我脑袋瞬间短路。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除了“狠”男人以外,长相也堪称俊朗——浓密漆亮的头发,微微有些自然卷;齐整黝黑的眉毛,恰似两条乌蚕趴伏在眼睛上方;眼睛虽然不大,但却澈亮含光,黑白分明;硬挺的鼻子;性感的嘴唇;额头开阔舒展;脸庞干净细润;唇上、鄂下剃不净的胡茬,以及直坠耳根的鬓角,隐隐泛着青光……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也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觉得这样一个英气十足的硬朗男人,如果放在女人堆里,受欢迎程度应该不容小觑,前提是他如果不那么粗鲁,不那么蛮横,不那么凶残。
“写不写?不写拉几巴倒……我走了啊!”他见我痴痴地看他,以为我笑话他,尴尬地敲敲桌子,说走却并没起身。
“写写写!”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问一答,边了解边写的过程中,跟随他的思路,我的头脑里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背山临江的小山村,人迹罕至,人烟稀少。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孩和女孩,在日复一日的嬉闹、打渔、摸虾、采山菜、捉野物的过程中渐渐长大,同时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然而,随着中国的经济发展,物质上的诱惑慢慢波及了这个小村,女孩的父母强行把她嫁到遥远的他方,只留下男孩,孤独地守望。于是,在一个严酷的冬日,男孩远离了那个小山村,成为了一名军人。这一年,曾经的男孩已二十二岁,他的名字叫陆文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