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1991年4月的最后一天,我领着一帮学生,从上海参加全国某个挑战赛载誉归来,在豪江饭店喝得混天黑地。
我是被他们连拽带拉背回去的。
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楼梯间的过道不停喊飞飞。
醒来,躺在床上。
睁开眼,太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射进来。
屋子里明亮亮的,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阳台上,一个大花盆映入眼帘,栽着一棵硕大的树,好多的枝桠,好多的叶子,像女人的蓬蓬头。
榆钱树?
对,就是榆钱树。
一串串铜钱大小的榆钱挂在枝头,太阳光照射下,金灿灿的。
段小兵?
我一楞。
总是有太多的意外。
透过卧室门的缝隙,段小兵系着围裙,拖地板,先是稀释醋,再撒在地板上,还用洗衣粉洗了拖把。拖到卧室门口时,他瞅了瞅门缝,发现我睁着眼睛,他推开了门。
“飞飞,你醒了?”
我恍若如梦。
“怎么,不认识我了?”他拉着窗帘。
“啊,等等!”我刚掀开被子,叫了起来。
“怎么了?”他停手,转过身,看见我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笑了。
不得不承认,段小兵笑起来很好看,有种很温暖的感觉。
穿好衣服,他把菜端出来。
他的兴致很高,像个酒店服务员报着菜名:榆钱炒肉片、榆钱蒸菜、榆钱疙瘩汤、榆钱糕、榆钱饭。一道道摆在桌上,好丰盛,满满一桌。
我呆了,就像是生活在一种被意外层层包围的圈中。
他说坐下啊。
我木偶般坐下。
他说尝尝看。
我拿起了筷子,正要夹,他说等等,再等等。
我筷子悬在半空,手足无措看着他。
他说你先闭上眼睛。
我被段小兵的语言控制着,放下筷子,闭上眼睛。
他说好了。
睁眼,我再次呆掉了。
他端着一个大蛋糕走过来,边走边深情款款地看着我:飞飞,生日快乐。
我说今天是我生日?
他说不是今天,是两个星期前。
我眼皮一翻,剜他一眼:切,两个星期前怎么不来。
他说,去,我来了,等你半天。
我明白了,那段时间我一直住校,我怕回到这个地方,我怕嗅到空间里他那似有似无的气息。
我说怎么不来学校找。
他说去了。
我一楞,说,没看见你。
他放下蛋糕,不好意思地说,我在你宿舍楼下转了一圈,没上去。
我再一楞,干嘛不上来。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宿舍人多,我买的蛋糕太小。
我突然就笑了,眼睛莫名地潮湿起来。
其实,那天,我一帮朋友帮我过生日,连喝带唱,一直闹到凌晨,他就算上了楼,我也不一定在。
倏地,我心里最坚硬部分的触角在慢慢软化,尤其当我知道,后来他找了家旅店,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就急匆匆赶回去上班。
他把蛋糕摆好后,说,飞飞,吹蜡烛。
我一口气吹灭。
他又说许愿。
我闭上了眼睛。
眼睛再睁开,他已把切好的蛋糕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蛋糕,正要吃,他突然碰下我的手,弄了我一脸,他就笑,然后帮我擦,结果不是擦,而是抹匀了。我反抹到他脸上。嬉笑间,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楼梯上坐着的那个人。
我说昨天你几点过来的。
他说下午一点。
我算了算,我是昨天晚上12点到家的,也就是说他在楼梯里坐了整整十一个小时。
我说我要不回这住呢?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说,你一定会来。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我有预感。
我说预感什么呀,要真没来,你还得住旅店。
他说,你要真没来,我就在楼道守到天亮。
我说,天亮也没来呢。
他说,我再守,总有一天你会来。
切,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不过,我还是被感动到,哪怕他说的是鬼话。
我心里被感动的稀里哗啦,可是脸上还是一潭秋水,平静无波,我淡淡地说事先打个电话就行。
他说,打了,一直没人接。
我说打到学校。
他说,也打了,一直占线。
我说,可以来学校找我啊。
他说,我倒是想去,左手蛋糕,右手花盆,还有一大袋榆钱。
我沉默不语。
原本用锡箔纸包裹的严严实实、刀枪不入的心,一来一去,几个回合,就被一层一层剥开,软化成了一滩水。
他夹了一筷子榆钱放到我碗里,问我这盆榆钱树好看吗。
我点点头。
他说,断臂山的榆钱已经很高很大,长满了榆钱。
我说,真的,哪天回去看看。
好,他举起了杯,看着我,说,飞飞,谢谢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重回望江厂上班那事儿,他说马顺和大伟都已经告诉他了。
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说实话,我去找马顺,是带着一股气去的。我恨恨地对自己说,段小兵,你想冒充妓女,用身体报恩了断,没门,我要你报了再欠,一直欠,看你如何再报。
我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顿猛喝。我甚至把我姨奶珍藏的红酒也偷了出来。
很快,我醉了。
我太难受了,他果然仅仅是再次来报恩。
他把我搀扶到沙发上。
他半趴着,微微喘气,没吱声,迷离了一下眼睛,盯着我,眼睛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芒。
怎么啦?我不自然地抹了抹脸。
他不说话,一直盯着我。
我有点发毛,脸侧到一边。
他把我的脸掰过来,摸了摸,突然说,飞飞,你怎么喝那么多酒,多伤身体啊,你看你,都瘦了一圈了。
瞬间,半年来高筑的堤坝溃塌了。
我的眼圈倏地红,那种储蓄已久的委屈,像是要把我心底里的那一点泪也挤下来。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
自那天离开后,他就从我的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我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就像是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偶然发生了一夜情,天亮穿好衣服,从此杳无音讯。
不瞒你说,年前,我迎着风,在望江厂的大道来回走,我想邀请他上我家过年,顺便给他过一个生日。回去我就病了,发着高烧。看着奶奶大年三十还围着我前前后后忙碌,嘴里不停说造孽,我对自己说,算了吧,算了,还能怎样,一个女人可以背着孩子千里寻夫,他算我什么人呢。我突然有种无助的感觉,好象是被他遗弃了,在遗弃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已在无意间喜欢上他一百年。
好几次,我拿起那张纸,读着读着,我就控制不住对他的想。我想起,我们拿着篮球,你追我赶,一路欢歌笑语来到学校。我想起,他靠过来,喘着气说,飞飞,行啊,篮球打得不错。胳膊抬起时,露出了腋窝柔密性感的毛。我还想起,上楼梯,他在后面推着我,嬉笑说,好性感的屁股。
当被裹挟在巨大思念里,以为忙碌会缓解这种想,可一见到段小兵,才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看出了我的异常,问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他说你眼睛红了。
我说哪有,伸手去擦,不擦不要紧,一擦眼泪就出来了。
心若一动,泪就千行。
他似乎没搞清楚状态,傻乎乎说,别动,我看看,是不是沙眼了。
我说哪有那么严重。
他伸手抹了抹淌到我脸上的泪,说,你看,还说不严重,眼泪都出来了。
我说是我刚才不小心沾的口水。
他不相信,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说,不对,咸的,是眼泪。
我说口水也是咸的。
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用不相信的语气问,口水是咸的?
我更认真看着他,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你不知道?
他抿抿嘴,煞有介事吞起来。
不觉得。他说。
我逗他,靠,你真是二百五,自己的口水还能尝出咸淡?
他看着我,不说话,先是用他的鼻尖顶着我的鼻尖,不我反映过来,嘴唇就贴了过来。
说出来都不信,我们虽然玩得很凶,很疯狂,但我们从来没接过吻。
这是第一次。
他的嘴里有股淡淡的烟味,谈不上好闻,不过也不难闻,就觉有一股温馨的感觉涌上心田,十二年来的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我有些慌,下意识躲闪着。
他步步紧逼,捧起我的脑袋,伸出舌头,撬我的嘴。
我不从,抵抗着他的进攻,舌头却意外被缠上。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的灵魂都出了窍,就像一只飞出地狱的蝙蝠,一溜烟,飞走了。
那是我一直在想念的气息,只属于他的气息。
我没再拒绝。
很快,我的舌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走,卷到了一个鸟语花香的果园。
那种激烈厚重的感受美妙至极,从未有过。
很快,我们宽衣解带。
很快,我们赤裸裸抱成了一团。
虽然,我一直在对自己说,忍住,忍住,他仅仅是报恩。
可当他的双手在我的腰线上抚摸,用他诱人的强健的坚挺摩擦我身体的瞬间,我修筑了若干月的防护墙瞬间溃了。
我知道,一切,万劫不复了。
段小兵把我抱进了卧室。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心醉神迷的气息,足以撕落我曾经在失眠黑夜的所有委屈、誓言和怨恨。
很快,我光着身子,进入了他的身体。刚进去,我就奋不顾身攻城略地起来,大概是太过于渴望,加之还有太多的委屈和激动吧。
那天夜里,我像一只发情的狮子,在段小兵的身上骁勇作战,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契合的身体,好象早已经熟悉无比,那么直接准确就能打开对方的身体。
结束后,我清醒了很多。
我来到客厅,点燃一根烟,靠在落地玻璃的窗前抽着。黑暗的屋子里,一点红光时隐时现,我的眼睛冰冷地瞥着窗外虚无的空气。
起夜风了,窗外小区的树随风婆娑而动,发出沙沙沙的响音,就像一只黑乎乎的熊,随着音乐的节奏,手舞足蹈,款款跳起了桑巴舞。
可我没心情欣赏桂花树的桑芭舞,虽然,它似乎在极力安慰、讨好我。
我想着心事。
我在想,这次,段小兵又会用多少次身体来报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