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隐隐已有感觉。
在我和段小兵之间,存有一种没落而绵延的东西。
这东西的灰黯与悠长渐渐伸出了触角,在我和段小兵之间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生长、繁衍。或许,是见不到光的,并非因为惧怕,而是,为了保持安稳的局面。因为,一旦暴露出来,与光狭路相逢,这触须便会热烈地生长,变得峥嵘与凶猛,伤到自己,也伤到别人。
果然,一连两天,段小兵对我爱搭理不搭理的。
事情,总喜欢出人所料。
戴雪蝉暑假回江苏后给我写的信,寄到了学校,收发室的老头把信拿到教室问谁是DXB。
戴雪蝉很聪明,没在信封的封皮写“代雄弼收”,而是用“DXB收”来代替。
我和戴雪蝉都不在教室。
段小兵犹豫了一下,举手说他是DXB。
段小兵接过信,拆开一看,当时就傻眼了,牙根咬得梆梆作响。
放学后,他约我去了操场,一言不发,盯着我看,目光拧成一根带刺的绳,狠狠地朝我抽打过来。
盯了很久,他才说:“代雄弼,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我说什么问题。
他说你到底和戴雪蝉好没好上。
我说没有。
他说真没有?
我说真没有。
他说你可以欺骗我,但不能欺骗自己的灵魂。
我说我没欺骗你,更没有欺骗自己的灵魂。
他骂着:去你个鸡吧。
干嘛骂人啊?我一脸的惊愕。他倒是经常说“去个鸡吧”,“去你个鸡吧”却是第一次说。
他问,想知道?
我说当然想。
他说好。
他打开了手。
我看到那张揉成一团的信纸在他的手心里迅速地舒展开,像一朵朵正在绽开的黑色花朵。
什么啊?
我小心翼翼打开,摊开一看,竟然是戴雪蝉给我写的信。
我突然就觉得段小兵像是拿着刀,当着我的面,狠狠在我脸上砍了一刀。
我委屈顿生,满脸的不高兴,责问他干嘛拆我的信。
他又是凶巴巴吐了句“去你个鸡吧”,转身就走。
我神情恍惚,追过去,拉着他,逼问他还有一张呢。
他把手伸进裤兜,连信封带纸扔到了地上,还是骂着那句“去你个鸡吧”。
我把信从地上捡起来,边捡边说,去你个鸡吧,敢拆我信,段小兵,你别给脸不要脸。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刺激了他。
他先是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我看,足足有十秒钟。接着,他就像一个发疯的神经,紧握着拳头,砸向空中,虽然什么也没砸到,但他砸一下骂一句:去个鸡吧,给脸不要脸。直到他离开操场,消失在我视线范围内,他至少砸了一百下,骂了一百句。
我没想到,他会骂得这般庸劣恶俗,好象那么做会让他十分的过瘾和解恨。
此后,段小兵若隐若现,就算看见我,也装着不认识。
我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张口就顶了回去:去你个鸡吧,你谁啊?
我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感觉自己“啊”了一下,声音就像一滴落入水里的泪,在瞬间就消失了,一种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涉水失足后的惶恐,潮水般涌出来。
我开始焦虑不安,胸口像被一堆棉花堵住。为此,我还特意去了他家一趟,我是带着十足诚意去的,我就想和他解释清楚,不就是个女人嘛。
他倒是很意外。
可能,他也没想到我会再找上门来。不过,他并没有给我什么好脸色,寒气逼人,脸上阴冷的几乎可以挤出冰块来。
又是不欢而散。
他说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好谈的,还说要急着去医院看他父亲,以后最好都不要去找他。
一只母鸡刚下完蛋,从窝里出来,跳到阳光下,咯哒咯哒叫着。就见他一脚飞踢过去,母鸡吓的惨叫一声,扑扇着翅膀跳开了,来到树的影子下。
他冲鸡骂着:滚,死去吧。
那只鸡无辜地看他两眼,咯咯叫了两声,低下头,透过斑斓的阳光寻找虫子。
突然间,我就觉得相当无助,像突然溺水的人,被绝望捏住喉管慢慢失去光线和活力。
此后,爱情、友情、中考的压力,还有爷爷奶奶的警告,林林总总,把我的情绪被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我就像条生活在缺氧死水里的鱼儿。
在这种挠着痛不挠痒的日子中坚持了一阵,终于,我挺不住了。
一天,下晚课,我把段小兵堵在了他回家的路上,就像那天他堵我一样。
我需要找到一个缺口透透气。
没了去路,段小兵只好停了下来,双手叉腰,一副来者不善、候敌迎战的架势。
见我愕然地张着嘴,他点燃了一根烟,很凶很凶地抽起来,他弹着烟灰,说:“去个鸡吧,代雄弼,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说我无非就是想解释我和戴雪蝉之间的事,我甚至表态说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我可以和戴雪蝉恩断义绝。
他轻轻摇着头,微微一笑,好像以此表达对我的谢意。不过,那笑明显是刻意挤出来让我看的,确切说,是用来讽刺我的。
果然,他满腹怨恨、情绪激动起来。
他说我不够意思,把他送我的榆钱送别人;
他说全校的人都知道代雄弼和戴雪蝉好上了,就他像个傻子,蒙在鼓里;
他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戴雪蝉,为了她我苦练霹雳舞,你存心留一手,不教我也就算了,还故意在关键时刻跳出来,夺我锋芒;
他说,你真他妈卑鄙无耻,什么DXB,什么爱情代码,去个鸡吧,你明明利用我给戴雪蝉写情书……
段小兵说这些时,很伤心,我就看见他的眼泪从眼眶深处往外渗,再顺着眼珠流了出来,漫漫的泪水最终把硕大的眼珠覆盖。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他流泪。
他甩了一下鼻涕,继续说。
他说:“该散也得散,真正的朋友是不会给朋友设局……代雄弼,你知道吗,你破坏了这种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你知道我们的感情是怎么产生的吗,是通过打架,用血用汗拼来的。自打第一天上学,你帮我打架,被人揍得鼻青脸肿,我就把你当我这辈子最好
最好的朋友,除了我奶奶,你就是我这辈子就亲的人,就连我父母也没这么亲。我一直觉得自己命不好,出生在农村,从进城就被人瞧不起,我父母也不懂疼人,只有你对我最好,陪我从小玩到大,不管我有什么事儿,你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帮我想办法,看见你,我就没了在城市生活的恐惧,我是真把你当我兄弟,亲兄弟啊,你知道吗,女人是衣服,兄弟才是手足啊,女人没了,我可以再换,兄弟没了,我就是缺胳膊少腿,缺胳膊少腿,那就是残疾,残疾啊,你懂吗。你要喜欢戴雪蝉,说一声,兄弟我让给你,不就是件衣服吗,谁穿不是穿,我能跟你急跟你抢吗,喜欢就喜欢,为什么非得是戴雪蝉,是戴雪蝉就戴雪蝉,为什么明着不来暗着抢,你不能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就戏弄我,更不能因为我学习不好,把我当蠢子耍……”
段小兵的声音一层层轻了下去,情绪却愈发激动,就像易燃易爆品,稍有不慎,就会爆炸。
我有点害怕,脖子梗梗的,想说的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转身欲走。
他一个箭步窜过来,拉着我说,你不是要和我谈吗?
我说你情绪不稳定,以后再找时间谈。
他说:“我情绪能稳定吗,我不是嫉妒你和戴雪蝉好上了,我是恨我自己瞎了眼,把你这种利用和算计朋友的卑鄙小人当朋友……”
段小兵说着,蹲地,双手抱头。
不一会儿,他站起来,瞬间给我一拳,大吼一声:
啊——
他疯子一般快速跑起来。
放眼望去,就见段小兵越跑越远,像是一旺水,渐渐洇进操场夜幕的深处,越变越小,直至他疾步如飞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远处,夜色在慢慢的、一层层散开来。
我忍痛爬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着:“段小兵,散就散,有什么了不起的,给脸不要脸!”
我抬起头,星星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烁,山是静止的,树是静止的,没有风,周围的黑暗像海绵一样,将我的郁愤、委屈和无奈都吸了进去。
这让我突然也有种大声喊叫的欲望。
于是,我扯开嗓子,学着段小兵,狼一般尖声吼叫,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