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麦子
第一章 野百合 上
一九九八年盛夏,江北。
我即将读高三,妹妹念初二,我们在城里热得无法安心学习,在遭遇了连续停电、空调罢工的变故后,向父亲大人请示,回乡下老家看书,顺便帮婶娘们干农活搞“双抢”。父亲则隔三岔五地跑回来监督我们,每次他来,必是我的受难日,他嗜好揪我的耳朵,这使得我的耳朵已经进化得和水母一样柔软且具有蛛丝般的韧性和弹性了,哪怕父亲将它扭成几个圈,我也不会感到疼痛。
我每天中午都去村西头的池塘里泡凉水澡,顺便摸河蚌和田螺馈饷二婶家每日勤奋下蛋的香鹑雁,妹妹便拎着箩筐在池塘坝上来回奔跑,收捡我乱扔在岸上的“战利品”。太阳时刻都进行着失控的核变反应,把蓝天照成白天,恨不得把空气都点燃。院子里梧桐叶子每天都无精打采、半三不四地低垂着,而榆树干脆把叶子全部卷了起来,以防止水分的流失,看上去像马上就要一命呜呼,我总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每天傍晚我都去池塘边挑水,好生伺候它们,到晚上,叶子就舒展开了,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一切又复原。后来连毛毛虫都无法在叶子底下安家了,成群结队首尾相接地从树上往下迁移,有一天,妹妹捉了两只喂蚂蚁,等了几个小时,毛毛虫被活活晒死了,但连只巡逻的大头兵蚁都没有露面。平日里越热越是要往死里嘶叫的蝉也不知是不是又钻回地洞里避暑去了,一切都静得使人窒息——偶尔还是能听见一些声响的,例如六叔家小堂弟每天傍晚都要在我家院门外来回地骑自行车,不知是练车还是炫耀,因为他期末考了第一名,被六叔奖赏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后来妹妹嫌他烦人,拿着毛毛虫扔他,一直追他到村外。
七月下旬乍到,气温继续升高,这让我每天都感觉像是在自焚,前些日子出门还不用穿鞋子,我喜欢光着脚走在嵌满石子的土路上,这会儿却总被烫得跳踢踏舞;于是我做了一个试验,看看地面温度有多高:打了一个鸡蛋在六叔家楼顶的水泥地上,结果没到十分钟,那鸡蛋便熟了,黄黄胖胖的模样甚是惹人垂涎,我很遗憾之前没有把水泥地擦干净,不然就可以吃了。
这是自我出生以来江北最热的时节,在乡下熬了近一个月后,我就得去学校。所有的高三班都是这个时候开学,我们都得在久经磨练的脊背上又压上沉重的书包,依依惜别家中凉爽的电风扇和空调,还有电视里的“韦小宝”,为了自己的前途又要去头悬梁,锥刺股了。
坐上去学校的巴士,我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感觉,脑子里始终摆脱不掉巴士要撞车的想法,这让我阵阵悸寒,是不是老天爷在暗示,我这一去会将有什么不祥么?
其实远离了假期中父亲的叫骂声,我倒是有点幸灾乐祸地来到学校,虽然一个寝室十几个人住,热得能把人活活蒸成木乃伊,但我一点都不在意,只要能摆脱父亲,我什么都能忍受。再说离学校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池塘,那是天堂,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爬到池塘边高大的榆树上,猛地一蹬脚,像熊倪的动作一样,优美地跳到水里,我不必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岸边,因为这里不会出现父亲拿着皮鞭凶神恶煞地站在池塘埂上叫骂的情景。就在我来学校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拿鞭子抽得我皮开肉绽,因为我带着妹妹在河里游泳,被他逮个正着。我是一个惧怕父亲的孩子,从小便如此,在他面前,我从来沉默寡言,甚至连吃饭都规规矩矩,从不敢狼吞虎咽,尽管我的胃是个深不见底的饭食桶。
不过,学校的生活也太过于单调,除了做“三点一线”(食堂、宿舍、教室)圈地运动外,我们似乎没有更好的活动筋骨的项目——当然除了花前月下的游击战。高三,在这人间的炼狱里,我并不奢望学习生活有多么丰富多彩,老师不催着我们把加餐费换成一本一本“海淀考王”之类的东西就谢天谢地了。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八月,我转到离家更远的第十三中学,以前的第四中学不同意我转学,大约他们把我当作什么所谓的“苗苗”吧,所以他们只让我在新学校借读,学籍还留在原地方,也就是说假如我考上了大学,那么名额属于原学校的。这样一来,十三中就不乐意了,于是父亲在现任的班主任身上作了许多文章,路自然而然也就通了。
父亲说这位班主任是位语文老师,教学水平方圆百里有口皆碑,我在四中时就曾听说过十三中的语文和历史教学水平在全市一马当先,名列前茅,也略微听说过某位厉害的语文老师,但只闻其姓,未见其人。在五门学科中,语文和英语是我的弱项,而我从来就没有遇见过一位能镇住我的语文老师,一听说现在这位世外高人,立刻对这个还未谋面的班主任敬若神明,我想我应该一改往日总和语文老师作对的恶习,当程门立雪,虚心求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