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在林外,低头掐着表。
横七竖八躺在边上的兵们像一群死鱼,卫生员围绕着他们。单军抬眼望着树叶缝隙洒下来的阳光,像死过了一次,连思维都是麻木的。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遭这个罪。
又有人向终点跑来,油彩被汗冲成了汗泥,破烂的衣服和满身伤痕,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终点挣扎。兵们沉默地看着他们,教官也沉默。
林中只有他们破风箱般的喘气声和坚持的脚步声。他们到了终点,倒在地上,两眼空洞。没有庆贺,没有欢喜,只有沉默。因为他们已经淘汰了。
越接近最后的日子,每一天的淘汰,都显得那么残酷。
一个老兵拖着一只伤脚,在终点前十米摔倒。他想爬却爬不起来,艰难地往前挪动。有人要去扶他,被他甩开,他在所有人默默的注视里,爬完了最后的十米。
越过了终点,他没爬起来,呆呆坐在地上,突然仰天发出了像困兽般的嘶吼:“……为什么是我——!……我不想走!!……”
他嚎啕大哭,哭声悲壮惨烈,那是一个老兵绝望的哭声,让每个人听了心碎。
他已经到了年限,没有转士官的兵淘汰回去,等待他的就是退伍。他将永远地脱下这身军装,告别军营,而这一切只差了最后一步。这一步,宣布了他军旅生涯的结束,明年,他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他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有人掉泪了。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感受。
单军定定地看着那个痛哭流涕的老兵。
军人,这身军装,这个五角星。他从有意识的时候起,就知道将来他要走上这条道路,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从来没想过有什么感觉,好像是顺理成章,从没有真正想过它的意义。
一个即将脱下军装的人流下的泪水和绝望的哭声,此刻,带给了单军震动。
有人走了,有人留下。有人想留下,却只能永远地失之交臂,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周海锋扶起那个老兵,将他身后的枪正好,捡起地上的钢盔,重新戴在他的头上。
老兵一瘸一拐地走向那辆要将他们送走的卡车。
上车前,他转过身,周海锋抬起右手,对着他涕泗横流的脸,敬了一个军礼。
老兵泪眼滂沱地挺直了脊背,还礼……
身后的人们都站起来,齐刷刷地抬起右手……
在这里,总要有人离开。可是,总有一些东西,被永远留在这里。留在每一个离开的背影。
单军站在他们中间,手久久没有放下……
单军后来问周海锋,你为什么来当兵?
“值吗?他们,还有我们,还有这些人。”单军指着剩下来的人,每个都被操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了什么,信仰?别扯淡,现在部队已经变了,不是战争年代了,知道外面叫你们什么,傻大兵!值吗?”
对现在的部队,机关,单军太了解了。90年代这个市场经济的时代,淘金,发财,多少干部等不及地脱军装转业,下海,经商,机关里头还少吗?跑官的腐败的,拉关系走后门的,带着部队做副业挣钱的,把晋升指标当生意卖的,单军看得太多了。所以他怀疑现代军人的意义,这个职业真正的光荣和梦想,只属于炮火年代。一个志愿兵提干,完成多少艰险任务拿多少训练成绩和荣誉,都敌不过机关大院的一个电话!他们为了什么拼?!就为了这身军装?
“也许不值。”
周海锋说。
“但有的人,能给他的选择不多。他只能在他不多的选择里,把他认为对的事情做到底。你可以说它不值,但是不能说它没有价值。”
“……”单军沉默了。他陷入思考。
单军问周海锋,你是不是很想留到最后?
周海锋不犹豫地说,是。
单军问,为什么?
周海锋说,为了一个承诺。
训练场上,两人一组编队竞技。
高板前,周海锋背靠墙壁双手一垫,单军踩上他的手利落地翻上高板。单军反手将周海锋拉上,两人同时翻越同时落地,高度一致的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
他们拉住绳子双双一荡掠过水池,两侧同时弹出几个移动靶,两人分别卧姿、跪姿、坐姿几枪命中各自目标。最后弹出人质靶,是单军的射击位,周海锋甩过腰间手枪,单军准确地接在手中,默契得仿佛配合多年,两腿向前一个跪滑后倾瞄准开枪,一枪击中人质靶后的歹徒头像。
竞技前两人练习了多次,周海锋手把手地教单军越障技巧,夜里带着他没少练,配合已是弹无虚发。
喝彩声中,两人又扔下枪上了两道牵在空中的麻绳,一人站上一边的绳子,胸膛间夹着一个篮球,这是训练平衡配合的科目,两人都微微晃动着身体小心地用胸口抵住那个篮球,在绳子上同步移动。周海锋看着单军的眼睛,单军也看着他,旁边是加油的呐喊声,两人控制着同步的呼吸,连胸膛起伏的频率都同步……
稳稳地到了终点,跳下绳子跑到另一个科目点,教官将一个一公斤的炸药包递到他们手上,点燃了引信。
它在手上燃烧时间只有30秒,在四个人手上互传,教官同时不断开枪用枪声袭扰,四人之间边传还要边回答问题。
“四加二等于几!”
“六!我姓什么!”
“单!”
“今天的口令!”
紧张的几圈后炸药包又到了单军手上,而30秒已经快到尽头,他们必须边提问回答边计算爆炸时间,提前脱手也要扣分。
问题在前两轮都问完了,当炸药包到单军手上,看着引信火星急速靠向最后根部,单军脑袋忽然一片空白。
可是他不能停,停下就是扣分。他把炸药包递给周海锋,嘴张开的瞬间一句话完全没有经过他的大脑就忽然飞了出去:
“你喜欢我吗!”
周海锋拿着炸药包,突然愣住了。
单军也愣住了。
他们愣神的那一秒,教官脸上变色,冲过来。
单军猛然清醒,夺过周海锋手上的炸药包,扔进了涵洞。
“趴下!”
教官大吼,所有人都卧倒,周海锋扑倒了单军覆在他身上,轰的一声炸响,溅起的涵洞里的水没头没脸地炸出来打在他们的身上。
成绩有效,紧急时刻其他人注意力都在炸药上,没人听清单军说什么。单军爬起来就跑向下一个科目,跳进了2米深的深沟,周海锋紧跟着他跳进去,在里头一把揪住了他。
“谁让你抢的?!炸了怎么办!”
周海锋眉眼神色都变了,刚才单军扑上来抢,随时可能提前引爆!
“那让它炸你啊?”单军吼。
“我能扔开!”虽然周海锋因为单军站位的安全只能向外扔,不能扔进涵洞肯定违规,可也比这样安全。
“那分就没了!你不是要留到最后吗?让开!”
单军吼着,推开他,两手一撑墙壁脚一蹬蹿上了地面。
“……”周海锋愣在原地,直到后头跳进来的兵推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