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芃泽坐下后,柱子又小心地凑过去问:
“叔,你好点儿没?”
“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
王芃泽从背后拿下自己的外衣,递给柱子。
“你盖在身上睡会儿吧,别着凉了。”
柱子趴在桌子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雨越来越大,呼啦啦扫射在玻璃上,一阵接着一阵,从窗户的缝隙中迸溅进来,带着泥土的腥味,凉凉地洒向沉睡的人们困倦的脸。柱子想起“凄风苦雨”这个词,心想描述的应该就是此刻的情景吧。
他完全没有睡意,只想看紧王芃泽的脸,计算着那里究竟流露出了多少痛苦。他反复想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决定先去打些热水回来。于是拿起王芃泽的茶缸,轻手轻脚地从王芃泽身边离开,绕过那些沉睡的旅人。
回来时,柱子看到王芃泽已经睡着了,似乎痛苦也已减轻了许多。柱子放下茶缸,紧挨着王芃泽轻轻坐下,心想如果王芃泽歪倒的话,这样坐着也能让他身边有个可以枕着的人。不知是不是心意相通,柱子刚这样想完,王芃泽身子一歪,脑袋沉沉地压在了柱子的肩上。
柱子保持着身体纹丝不动,一只手摸索到座位上的那件外衣,费了好大劲,才给王芃泽盖上。
那几天的北京,是个迷濛在雨中的城市。王芃泽在火车站买了一把大雨伞,撑开来,刚好可以遮住两个人。
王芃泽拉紧柱子往伞下靠拢,两人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去站牌下等公交车。公交车迟迟未来,王芃泽有些着急,向路上张望了一会儿,突然低头看柱子的脚,柱子的脚上穿的是王芃泽给他买的球鞋,此刻已经湿透了。柱子也低头看王芃泽的脚,穿的是一双皮鞋。
王芃泽又将目光望向别处,过了一会儿,对柱子说:
“如果看病后有剩余的钱,就给你买双皮鞋。球鞋下雨天真是太不方便了,一沾水就湿。”
柱子说:“我穿球鞋挺好的呀。”
其实柱子并不在意自己穿什么鞋,他觉得皮鞋好看,那是因为穿在王芃泽的脚上;最早看到王芃泽穿球鞋的时候,他觉得球鞋就是最好看的。
那一天,柱子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的鞋,他只顾去看这个城市里匆匆来去的车,那么多车,溅起那么多水花,渐渐清晰地近了,又快速地远去成不知所踪的模糊。他兴致勃勃地看着马路上漫过的雨水,他看着白茫茫的雨丝中楼群灰色的剪影,被一种看到了新世界的兴奋包围着。
公交车开过来了,王芃泽领着柱子排队上车,把雨伞收了,让柱子提着,他掏出钱去买票,接过票根塞进口袋里。柱子望着王芃泽,突然明白王芃泽是个属于城市的人,当他站在城市的背景下,当他穿过城市的人群,当他坐下来侧脸望着城市的雨,那种从生命深处流露而出的坦然与孤独、熟悉与陌生,都要比他站在乡村的田野里所展现出来的魅力来得更为自由和充分。
就在那一天,柱子的生命中陡然间多了一种向往,他隐约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轮廓。
王芃泽领着柱子转了两趟车,才到达要去的那家医院。柱子早就迷了方向,紧紧地跟着王芃泽。王芃泽连路都不用问,只是向医院的挂号室问了个高教授的办公室地址,便领着柱子上楼去了。
挂号室外边是休息区,有许多等待的病人和家属。当王芃泽向挂号室询问的时候,工作人员一听是找高教授,便殷勤地说得尽量详细,用手比划着,唯恐王芃泽找不到。
那时候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女大夫正陪着一位病人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让病人在休息区里坐下后,她转过身,手插在口袋里优雅地往回走,突然间注意到了王芃泽的背影,满眼疑惑地看着。柱子无意中回头,看到了那双眼。
王芃泽问完了地址,头也未回地拉着柱子往楼梯走。转弯时柱子转过头来看,那位女大夫已经快步走到了楼梯口,追随着王芃泽的背影仔细看。
王芃泽早已和高教授联系过,一听王芃泽的自我介绍,满头白发的高教授颤巍巍地站起来迎接。王芃泽急忙走过去搀扶住高教授的手,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心想看样子高教授已经老得眼神都不行了,怎么给柱子看病呀?
高教授似乎看出了王芃泽的疑惑,笑着解释道:
“你放心,我如今只是在这里做顾问,这孩子的病我得安排其他医生看。我就算有心,却也是无力了呀。”
高教授拿起笔写了个纸条,递给王芃泽。
“你去找这个科室的林大夫。林大夫是专家,也是我最好的学生,一定会认真帮你的。”
王芃泽尴尬地向高教授表达歉意和谢意,又寒暄了一会儿,才领着柱子走出去。
两人找到高教授写在纸上的那个房间,门开着,里面有两个男大夫,其中一个正在询问一个病人的病情,另一个在往纸上写着什么。
王芃泽敲了敲门,问:“请问林大夫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