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一个人搬的家。这次仍旧是地下室,和上一次的环境几乎相同,只是头顶上的房东换作了一位犹太老太太。
房东到底是谁并不重要。我早出晚归,难得和这些早睡的老人见面。
我不好意思再次麻烦学生会的人。因为我从未请他们吃过饭,他们也从未通知过我任何活动。许是因为他们都是研究生,而把我归到台湾香港的本科生那一类去了。又或是因为我不是女生。因为很久以后,我终于发现,密西根大学的大陆本科生并非独我一个。生物系有个上海女孩儿也读本课,她却在学生会中很是风光。当然,她活泼而美丽。
总之我只好独自搬家。我借用了附近超市的购物手推车,来回两趟把我的两个箱子运到新的住处。第三趟取了我的自行车。新
住处还算在走路可以到达的范围内。但来回三趟还是花掉整整一白天的时间。
我走得并不快。自小学一年级以来,我从未参加过长跑,所以耐力有限。
于是那晚,在中国楼打工的时候,我便显得有些动作迟缓了。但中华楼的生意并没有因我的迟缓而变得清淡。
那晚,厨房门口的地毯显得格外油滑。我料想有人会在那上面出事。
不出所料。但出事的人是我。我懊恼我本注意到了那片地毯,况且还对出事早有预料。可惜没有时刻记在心上。
我的肋骨硌在硬塑料桶的边沿上,手中的一碟银丝卷散至厨房的各个角落。
我顾不得银丝卷。我已疼得涕泪交流,在地上缩成一团。老板娘今夜出奇的仁慈,她没有大发雷霆,却派人送我去医院。
送我的男孩叫阿文。我坐在他车里呻吟的时候,他还穿着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马甲和黑色的西裤。许是因为我当时的样子犹如生命垂危,他没时间换衣服,只随手抓了他的黑色皮衣扔在车后座上。
那一夜雪下得很大。阿文的车子如蜗牛般爬行。在到达医院之前,我便已经不那么疼了,尽管仍旧不能扭动身体或是抬起手臂。
我为自己的瘦削而遗憾,否则也不会硌得如此厉害。
阿文开车的样子很专着,额头上浮着一层汗水。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我渐渐觉得舒适了。
他身上的奶白色衬衫微微散发着厨房的味道。我再次觉得那身衣服是很精神的。
我有些不忍打扰他。
可是,他在为我而开车。于是我必须打扰他。我必须请他把我送回住处。我不想去医院,我的医疗保险是最简陋的一种,看一次急诊便会倾家荡产。
我不知道应该使用国语还是英语。我发现,自从开始在中华楼打工,我还未曾和他讲过话。
他鼻梁上架的黑色细边眼镜和额上一屡被汗水浸湿的直直的黑发鼓励了我,我决定使用国语。
他很容易便听懂了我讲的国语。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我。他询问的语气很是关切。他的声音混浊而温柔。
我有些感动。却仍旧坚持不去医院。我微笑着告诉他我没事了。
于是他把车头转向我的住处。
车里的空气似乎快要凝固了。我打破僵局,对他的护送表示感激,并为耽误他的时间而表示歉意。
他腼腆地笑,两腮浅浅的酒窝显得孩子气十足。
我问他为何国语讲得如此标准。
他说他在香港出生,在台湾长大。
我有些嫉妒他国语和粤语都如此熟练了。
他问我在哪里长大。我回答在北京。他兴奋起来,仿佛对那座城市很是仰慕。
于是我更加感动了。
小莲每次站在我家凉台上观赏二环路时都表现出类似的兴奋。不过我那时只有鄙夷,没有感动。
我们的交谈并不很紧密。但车窗上还是很快附着了一层白雾。他开动除雾的装置,但也许是车子太旧的缘故,那装置并不如何有效。
他于是更加专注地驾驶。而我也自然而然地沉默了。
到家的时候,我抬动胳膊时肋骨的剧痛也变得可以忍受了。我再次向他表示谢意。他再次微笑。
他搀扶我进屋,我们的声音惊动了犹太老太太。和上个房东相比,她不但年轻矫健,而且热情好客。
阿文的英语在我听来与美国人无异。我更加多了一分妒忌。
老太太为我取来冰袋,满脸祖母般的关切。又是我不可靠的记忆。因为我实际上是从未见过祖母的。
阿文向我告别。我于是又一次地道谢,不厌其烦。我顺便请他转告老板娘,我一切都好,明天会准时去上班。
我当然必须一切都好,明天必须去上班。否则不看急诊也一样会倾家荡产。
阿文笑答:这么晚了,中国楼早就打烊了。不如我明天来接你一同去上班,见到她你自己讲吧!
我方才意识到他竟同我一样损失了整整一晚上的收入。我满怀歉意,连忙拒绝他准备提供的帮助。
他却认真起来。他问我,我的脚踏车还放在中国楼,如果他不来接我,我又如何去上班呢?
我这才想起,我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我于是对阿文感激得无以复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