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先勇
关于《孽子》
在台北市有一个隐形的‘黑暗王国’。那里流传着令人心惊肉跳的传说,包藏着不能见天日的丑恶故事。“王国”的“国民”是一群被称为“人妖”的野性的同性恋的少年,他们身世凄凉离奇,被家庭、社会遗弃后流落到这里,把自己的青春和肉体出卖给社会上的有钱有地位的同类。他们身陷污泥浊水中,内心却渴望人的尊严,渴望世间温情。他们象一群失去窝巢的青春鸟,虽然拼命飞,却不知飞向哪里。作者在书中倾注了对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深切同情。
作者自先勇是台湾当代著名作家, 1937年出生于广西桂林,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 1965年在美国获硕士学位。白先勇把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和西方现代小说技巧熔于一炉,创造出富有独特艺术光彩的作品,格调典雅集永,人物形神兼备,文字洗练、流丽。《孽子》是作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一部洞察人性、关怀社会现状的上乘之作,在海外颇有影响。
写给那一群,
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
独自彷徨街头,
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放 逐
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阳光把我们那条小巷照得白花花的—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我身后追赶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的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枪;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嘎哑的喊道:畜生!畜生!
布 告
查本校夜间部三下丙班学生李青于本月三日晚十一时许在本校化学实验室内与实验室管理员赵武胜发生淫亵行为为校警当场捕获该生品行不端恶性重大有碍校誉除记大过三次外并勒令退学以做效尤。
特此公告
省立育德中学校长高义天
中华民国五九年五月五日
在我们的王国里
1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有时候我仍推一个元首一 一个资格老,丰仪美,有架势‘吃得开的人物,然而我们又很随便,很任性的把他推倒,因为我们是一个个喜新厌旧不守规矩的国族。说起我们王国的疆域,其实狭小得可怜,长不过两三百公尺,宽不过百把公尺,仅限于台北市馆前街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上地。我们国土的边缘,都栽着一些重重叠叠,纠缠不清的热带树丛:绿珊瑚、面包树,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搁,还有靠着马路的那一排终日摇头叹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紧密的围篱,把我们的王国遮掩起来,与外面世界,暂时隔离。然而围篱外面那个大千世界的威胁,在我们的国土内,却无时无朝不尖锐的感觉得到。丛林外播音台那边 ,那架喧嚣的扩音机,经常送过来,外面世界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中广公司那位女广播员,一口京腔,咄咄逼人的明道:美国太空人登陆月球!港台国际贩毒私枭今晨落网!水肥处贪污案开庭。
我们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好象是虎狼满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生的糜鹿,异常警觉的聆听着。风吹草动,每一声对我们都是一种警告。只要那打着铁钉的警察皮靴,咯轧咯轧,从那片棕搁丛中,一旦侵袭到我们的疆域里,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候地一下,做鸟兽散。有的窜到播音台前,混入人堆中;有的钻进厕所里,撤尿的装撇尿,拉屎的装拉屎;有的逃到公园大门,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馆石阶上,躲入那一根根矗立的石柱后面,在石校的阴影掩蔽下,暂时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们那个无政府的王国,并不能给予我们任何的庇护,我们都得仰靠自己的动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
我们这个王国,历史暖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不合法的藻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少可歌可泣,不足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我们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元老,对我们提起从前那些斑斑往事来,总是颇带感伤而又不兔稍稍自傲的叹息道:
“唉,你们哪里赶得上那些日子?”
据说若干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内,曾经栽满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水面上,象是一盏盏明艳的红灯笼。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市政府派人来,把一池红莲拔得精光,在池中央起了一座八角形的亭阁,池子的四周,也筑了几栋红柱绿瓦的凉亭,使得我们这片原来十分原始朴素的国土,凭空增添了许多娇饰的古香古色,一片世俗中透着几分怪异。我们那几位元老提起此事,总不免抚今追昔的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