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同志小说 · 2024 年 6 月 15 日 0

漂洋日记

反正我不讨厌”阿冬”这个称呼。许是因为这个词我不费力气就可以听懂。其他时候就没那么幸运。在这里,我更加的不知所云。

我不敢说这些台山人或是香港人真的会使用国语或英语。但他们的确是在随时随地使用着。

并且活学活用。不过,永远遵循广东话的语音语调。

我和他们语言的障碍很容易导致工作上的失误。我被告知把”宫爆该(鸡)”端去”乙(二)桌”,我便端去一号桌。我又被告知把”四味安嫂婆(sweet and soar pork)”端去”南巴see(No.四)”,我又端去了六号桌(No.Six)。

老板娘怒不可遏。我损失掉整夜的收入二十四美元。

当然是我的错。我理应判断出这些酷似广东话的音节里,哪些是粤语,哪些是国语,哪些又是英语。

我以前歧视方言,可此时却开始痛恨方言了。

也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讲着一种奇怪方言的人。在中华楼里,我仍旧是个异类。

我的生活中突然失去了同类。

我如同回到了童年,一天到晚在家里闲逛。墙角的杂物堆却不见了。

我平静地等待着同类再次出现。

我料想到那时,我又会毫无原则地接受愿意接纳我的人了。

5

春节那天,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我原本不知道那天是春节,是父亲在信中提醒了我。除此之外,他还告诉我北京下雪了。

信中夹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他笑盈盈地站在天坛公园的雪地里。

父亲的头发居然花白得如此厉害。有些如同他脚下薄雪覆盖的土地了。

信中没有提到小莲。可我却有些感激她了。

我立刻决定打电话回家。在中国店购买的电话卡还未曾用过。

但是电话卡上的号码根本拨不通。许是春节的缘故,通往中国的电话线太繁忙了。

我没来由地一阵心酸,抱着电话哽咽。

房东突然在楼上发出怪异的声音。我知道,他又在喊我的名字了。我赶忙擦干眼泪。

老人神情亢奋。他责怪我整个下午都占着电话,以至于他无法和他的护士联络。

我不知道他除了和护士联络还能和谁联络。我也不知道他每周七天除了我占用电话的这一个小时以外什么时间不能够和护士联络。

接着他又问我何时为他做寿斯。

我回答说:I’m Chinese! I do not make Sushi! (我是中国人,我不做寿斯!)我的声音有些高亢。

老人一脸沮丧。

我有些不忍。 随即补充说我可以为他做 Chinese dumpling (中国水饺)。

他若有所思,目光呆滞,思想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

我提醒他现在可以和护士联络了。他如梦初醒,拄着拐杖向电话机走去。

他的发比父亲的更加白,如窗外满眼的皑皑白雪了。

我连忙转身去取我的羽绒服。到了要去中国楼的时间了。

这一晚中国楼人声鼎沸。我机械地沏茶,加热水,传菜,收碗碟,擦桌子,换桌布,再沏茶。

汗水把几绺发贴在我的额头和脸颊上。我的头发已经很长,到美国还未曾修剪过。此时,那上面已满是菜油的味道了。

那一夜中国楼的招待生每人分到了三百元的小费。老板娘居然破例给了我五十元。下班时,我偷偷为房东老人带了一盒锅贴。

我在盒子盖上写上”Chinese Dumpling, Happy New Year! (中国饺子,新年快乐! ) “,准备悄悄放在厨房的冰箱里。

可当我回到住处时,老人并不在屋里。他一夜都没回来。

这一夜我终于打通了中国长途。父亲的声音很是兴奋。他问我身体如何。我说很好。我问他身体如何,他也说很好。

然后他便无语。

我告诉他美国很好。生活很舒适,学习和打工都很轻松。我故意把腔调尽量放自然,把语速加快。我不想父亲有机会对某个细节提出疑问。

我讲了很长时间。过后立刻忘掉自己讲了些什么。

父亲告诉我伟常到家里来,帮他买大白菜和换煤气罐。父亲欣慰地说没想到我如此周到,临走时把年迈的他托付给了伟。

我的呼吸有些不顺畅了,上至鼻腔,下至每一根支气管,似乎都在收缩。

父亲又问我一遍身体怎样。他的记性似乎也有些退化了。

我回答说很好。

片刻的宁静。我鼓足勇气,请父亲代问小莲好。听得出来,挂电话的时候父亲很高兴。

第二天,房东老人的护士打电话来,说他心脏病复发了,要在医院里住很长一段时间。

第四天,又有人打电话来,自称是老人的儿子。他让我另找住处。

过了一周,我就搬家了。我的行李除了从中国带来的两个大箱子以外,还多了一辆自行车。我把大门钥匙藏在门前的脚垫低下。那脚垫上印着”Hello!”和一个大大的笑脸,我惊讶为何以往不曾注意过。几周后我偶然路过那房子的时候,看见门前立着”房屋出售”的牌子。我想老人自那一夜再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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