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在河边,那一阵寒冷的风,佳慧几乎躲在我的怀里了。然后,我们便听见那一声尖锐的汽车加速的声音。那便是阿文租来的车了。
我的心脏似乎僵硬起来,僵硬得支离破碎了,一片片,一块块,刺进胸腔的每一个角落里。
他开始穿起那双仍旧潮湿的白色袜子。
我要站起来!我要拥抱着他,告诉他不是这样的。然而,我仿佛仍旧在瘫痪着。我的四肢,毫无知觉地僵硬着。
电话铃声响了。突兀地响了。那尖锐的声音,如电流般流过我全身。我猛然跳起来,抓住阿文的胳膊。
他停住手,抬头紧盯着我的双眼。
这便是他的目光了,熟悉然而陌生的目光。我终于确信,阿文是憎恶我的,就如同我曾经憎恶伟一样。
然而现在,我却只憎恶我自己了,竟然憎恶地如此之深,我有些惊惶失措了。
我仍旧拉扯着他的胳膊。然而,我说些什么呢?那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不是我狠狠地塞进信封里去的么?
我床头的电话留言机,不是我偷偷关掉的么?
那阿澜的日记,不是我把它埋藏到箱子的最底层去的么?
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如此憎恶着我自己,又如何可以不让阿文如此憎恶我呢?
电话铃声依然突兀地响着。
“阿文,别走!”我终于说出来。
“冬哥,我等了你一晚上,就是为了把钱还你。现在还了,我要回洛杉矶去了。””别走!”我继续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我还要赶最早一趟航班。”
他甩脱了我的手,很坚决地甩脱了。他的眼睛里,仍然噙着泪,他却用很平静地声音说:”快接电话吧,响了很久了。”我茫然而机械地走向电话机。听筒那边却传来佳慧抽泣着的声音。那声音很尖锐很清澈,穿透到这洞穴的每一个角落了。
“小冬,小冬,我们吵架了! 阿伟他。。。他骂你和我。。不要脸!”阿文已经开始穿那双黑色的皮鞋了。
“他说他早就开始怀疑了,他说,很多次他打越洋电话过来,不是我不在家,就是占线。。。”阿文系着鞋带。
“陆敏告诉他,让他打电话到你家,说找到夏冬就找到我了!”阿文穿上黑色的皮衣,带上帽子。
“阿伟他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 我从来没见他这么凶过, 我们吵起来, 他就跑出去了! 我怎么办,怎么办哪?”
阿文专心致志地穿戴完毕,向楼上走去了。他的皮靴踏在木制楼梯上,发出沉重的”咚咚”的声音。我的五脏六腑都似乎随着那声音在抽搐了。
他马上就要消失在楼梯上了。然而,他却停住脚步。他扭转过头,看着我。黑暗中,透过那黑边眼镜的镜片,深邃的目光直刺到我的身体里,穿透了。
他立在木制楼梯上,一瞬间,很瘦很高的身影,仿佛又凝固了。
“小冬! 你快来吧! 求求你了,好吗?你怎么不说话呀?” 佳慧的声音更响亮地放射了出来。
阿文转过头,更坚定地走了。
我听见大门敞开又关闭的声音。然后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越来越远了。
佳慧更加剧烈地抽泣着。
我猛地甩下电话,冲出房子,跳上汽车,发动了引擎。
我要去机场。
那天,我离开北京,没有人为我送行。
而今天,我要为阿文送行,尽管,他是如此地憎恶着我。
27
天仍旧是漆黑的。雪却已经停了。
我到达机场的时候,这里一片灯火通明。早班的航班已经开始办理登机手续了。
这圣诞节的早晨,机场竟然异常拥挤。如此多的人,是赶着回家呢,又或是出远门探亲访友呢?
无论如何,他们正盼望着团聚。
然而我到这里,却是为了别离。
如此繁忙的清晨,如此多的航空公司,我又如何知道,阿文将要乘坐哪一班呢?
我疯狂地搜寻着每一家航空公司的电视屏幕,纪录着所有飞往洛杉矶的航班的登机地点和起飞时刻。最早的一趟,是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起飞时间,早上五点五十分,在B15门登机。
我抬腕看看手表,五点二十分。已经开始登机了!
穿过安全检查,我向B15门奔去。
远远的,我看见阿文的背影。
我猛赶几步,他已经走到登机门前。
一个身穿西北制服的金发女郎,正面带微笑地接过他手中的登机卡。
我突然想要呼喊,我想告诉他,我来为他送行了。
然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了。为什么要他知道呢?那西北公司的金发女郎,一脸阳光灿烂的微笑,然而我呢?一个他如此憎恶着的人。在他离开的这一刻,又怎会愿意见到我呢?
那两百块钱,正躺在我那地下室的地毯上。躺在那团乌黑的泥水里。我们已经互不亏欠了。
那几团乌黑的泥水,也许已经蒸发了,只在地毯上留下两片黑色的印记。那印记一定是很难清洗的了。然而,无论如何难以清洗,它最终还是会被清洗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