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直憎恶着他的时候?
我突然又想起阿文来了。洛杉矶的圣诞夜是一定没有雪的。然而,那里的圣诞会不会有这些灯饰呢?在这欢乐却又冷清的夜晚
,阿文又会做些什么呢?
他会和谁共进晚餐呢?圣诞夜那代表亲人团聚的晚餐。
我又如何可以重蹈覆辙呢?
车子终于驶到住处了。
房子里没有灯光。我突然想起,犹太人是不需要庆祝圣诞节的。而且,房东老太太曾经提起过,要去芝加哥和孙子一同欢度新
年,想必今天就已经启程了。我以往有关她会邀请我加入圣诞大餐的顾虑竟然是如此的多余。
我在路边泊好车,然后快步走向那房子。走向我的洞穴。那里虽然漆黑而且孤独,但是,那里是温暖的。这一场迟来的暴风雪,似乎把这许多日子以来所拖欠的寒冷,连本带利地都还了回来。
马上就要踏上门前的台阶了,我却猛然发现一个瘦长的人影,立在面前,两三米的距离。
一尊雕像般,沉默而僵硬地立在门前。
这夜的确是太漆黑了。
他侧立着,低垂着头。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那鼻梁的轮廓,笔直挺拔的。
他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很低。
他身上的黑色皮衣微微闪着光。
他一条腿直立着,另一条腿微微弯曲着,那腿的轮廓,有些长,也有些细了。
我跨出一步,上前挽住他的肩。那光滑的皮衣正冰凉着。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然而,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而且颤抖着:”阿文!”
26
我拥着阿文钻进我黑暗的洞穴里,拧亮了灯。我顾不得他身上的浮雪,正化作无数条溪流,最终滴落在地毯上。
一层厚厚的白雾,凝结在他黑色细边眼镜的镜片上了。于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见他的面颊,通红的,那颧骨,微微耸立着。
他的面颊何时变得消瘦了呢?
他的唇也是通红的,稍稍有些发紫了,却紧闭着,那下唇也许被牙齿咬住了,很薄很薄似的。
我为他摘掉帽子,脱掉黑色的皮衣。那皮衣里面,只有一件洁白的绒线衣,紧紧竖立的领子也有些湿了。
他的身体似乎也比以前单薄了些,而且此刻正冰凉着,没有以往的热度了。
他仍然站立着,蒙着雾的镜片正渐渐变得清晰,我却鼓不起勇气去注视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了。
我轻轻按他的肩,他的身体却顽固地僵硬着。
不,并非是完全僵硬的,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很细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着。
他额前几屡低垂的直发也随着微微振颤着。
我飞奔到浴室里,取出一条浴巾,把阿文裹在里面。
我希望拥抱着他,勇我的体温温暖他寒冷的身体;或者用我的双手,揉搓他那几乎冻僵的胸膛。我非常强烈的希望着。
然而我怕。我怕触摸到他鼓涨的肌肉下面坚硬的骨骼,我怕他的面颊又滚烫起来,如那夜一般灼烧着我的脸。
我的手,只敢隔着浴巾,轻轻扶着他依然宽阔的肩。
他终于顺着我手掌的力量,在床边坐下来了。
我匆忙地蹲下去,为他脱去皮靴。想必他镜片上的白雾已经化净了,我却更加不敢抬头去探望了。他脚上的皮鞋,被雪水浸润过了,漆黑而明亮。
可是他的目光,我能躲避多久呢? 我努力抬起头。
我于是知道了,他其实并没有注视着我。他的目光,茫然地直穿入那墙角的黑暗中去了。
我认真地松开纠缠的鞋带。那靴子底下附着的积雪,滚落到地毯上,化作两团黑泥,就如童年时我手中的雪团一般。
他的白色袜子已经湿透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剥下来。
他的双脚苍白而冰冷。
我无法克制自己那非常强烈地愿望了。
我跪在地毯上,解开自己的衣衫,把阿文的双脚深深埋进怀里。紧紧顶着我炙热的胸膛。
他的双脚,冷却着我炙热的立刻便要燃烧起来的胸膛。
他终于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了。他终于在闷着声音抽泣了。他的双脚,却依然紧紧裹在我的怀里。
我抚摸着他的脚踝。光滑而冰冷的。
我缓慢地低下头,我的下颌,我的脸颊,便贴着他细腻却嶙峋的脚背了。那上面,我滚烫的泪水,又沾回我的唇,渗进嘴里,有些咸,有些涩。
我膝盖下面那团黑泥,正渗透进我的牛仔裤来,穿过毛裤,冰镇到我的肌肤了。
我如此拥抱着他的双脚,过了很久很久,它们渐渐温暖起来。
然而,他却突然挣脱了双脚站立起来。他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摸出些什么,丢在床头。
丢在我眼前。
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
他的肩,仍旧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仍旧茫然地洒向那墙角的黑暗。他说:”这里,你的钱。你只欠我一千三百元,你已经还清了。”他又说:
“祝贺你了,你的女朋友很漂亮,今天下午,在河边,我见到你们了。”我望着那两张钞票。它们正缓慢地从床头飘落到地上。
我似乎突然间瘫痪了。无法移动我的双臂,去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被泥水浸泡着的钞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