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我,他的双眼竟然也微微发红了。我冲动着,我想拥抱着他,狠狠地拥抱他,把他镶嵌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去了。
我却克制住了自己。我匆忙地转开目光。于是我们并肩走向停车楼。我们不再四目相对了。
我微笑的工夫毕竟是不很地道的。我们一路无语,我强迫自己忍受着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
八四年的老丰田又喘息着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王菲庸懒的歌声穿透发动机的噪音,断断续续飘散了出来。
我听不清所有的句子。只听道:
你眉头开了
所以我笑了
你眼睛红了,
我的天灰了。。。
阿文终于开口了:
“冬哥,我要离开安娜堡了。”
我有些吃惊。我扭头看着他,忘记了我原本一直在回避他的目光。
“为什么呢?你要回台湾了吗?”
“不是。我要转学去洛杉矶了。”
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光严峻地望着前方,全神贯注似的。
“怎么会这样?”
“UCLA 的一个教授对我的研发项目很感兴趣,他准备资助我。””你不是说,你得到资助了?难道。。。是两千英里以外的资助?”我的嗓音突然之间有些沙哑了。我试图清一清嗓子,却愈发地发不出声音来。
“是!”
“可是。。。”
我想说,可是那一夜,你却没有告诉我。
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一夜,在漆黑的公路上,我们拥抱着。我只知道他曾经因为我偷偷为他修车而气恼,却不知,他的心情原本就是动荡的。
“那什么时候走?”
“下周一,就是后天。”
我突然想起去新竹青华做教授的”土着民”。彭教授实验室里的台湾学生们,是否也为他举行过欢送会了呢?那欢送会上, 阿文有没有醉呢?他醉的时候,迎着月光懒散地往宿舍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那一夜,我给他讲过的小人国的故事呢?
他终于要离开了,要到阳光明媚的加州去了。我也是曾经向父亲许诺过的。我们的确到了应该分别的时候了。然而,又如何谈得上分别呢?我们原本只是一个教授手下的同学罢了。他来自台湾,我来自大陆。我们原本是不同的,我们以后也会继续不同。
我回转过头来,注视着窗外。又在经过休仑河上那长长的桥了。河面是那样宽阔,蜿蜒着一直伸向天边。
“我们停一停吧,在河边坐坐好吗?” 我的声音想必是太低了。他没有听清。他问我说了些什么,我摇摇头,告诉他没什么。
车速很快,超速了很多。他那样专注地驾驶着,我想是不会有什么不安全的。
河面虽然宽阔,还是立刻便从视野里消失了。
王菲的歌声又钻进耳朵来:
玫瑰都开了,
我还想怎么呢?
求之不得,求不得
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喜怒和哀乐,
有我来重蹈你覆辙。。。
18
阿文去洛杉矶已经有快一个月了。
临走时,他要把那辆老丰田车送给我。我执意不肯,他只好五百元卖给我。
我说太便宜了,他说,算上你修车花费的五百元,一共一千,一点也不便宜。
我无话可说,于是就接受了。我的记忆果然是如此的不可靠呢,我当时竟然忘记了,修车的钱,他是曾经还给我的。
然而,即使是这买车的五百元,我也并没有立刻付给他。为了还信用卡公司的账(飞机票的一千九百元),我甚至还从他那里又借了七百元。于是,我就欠他一千三百元了。
好在我仍旧在Steve的实验室里工作,而且,Sunny的家长还把我推荐给他们的几家邻居。我的家教任务异常繁忙,从周一到周五,几乎天天都有两三个小时的工作。我的月收入终于上升为四位数。
我的确是非常繁忙的。我于是没有时间去机场为阿文送行了。不过,他的很多台湾朋友都去为他送行了,我似乎原本就是没有必要去的。
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把钱还给阿文了。我暗自打算,要写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寄给他。
可是,我有些担心,他不去兑现这张支票。
一个月以来,我只接到过一个他的电话。夜里十点,在我的洞穴里。
他问我为何总不在家,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
我笑答,我的习性你了解,以前又有多少时间我会缩在这黑暗的巢穴里呢?
他便笑了。他说,你是一只老鼠吗?居住在巢穴里。
我说,是鼹鼠,不是老鼠。我的眼神也是不好的。
他笑得更加嘹亮了。我仿佛看到他那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了。于是那天的对话就这样开心地结束。
然而在那天夜里,在梦里,我却再次见到了辉。他却穿着中国楼那奶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裤。
更加令我不安的,是我和他在夜幕里拥抱着。我甚至感觉到了他温热的面颊了。异常的真切。然而,他的面孔却是模糊的。我没有看到伟的面孔。朦胧间,我却仿佛看到那十六七岁少年般的微笑了。
第二天一早,我想起来,我有车了。不必担心在深夜里独自在街上行走。于是,我便把每晚归家的时间拖延到凌晨,并且关闭了留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