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父亲也离去了。
楼板被雨水打湿了。冰冷的雨水,已经浸到我裤子下面的肌肤了,那凉的感觉,便如千百只蚂蚁在爬,不多久,就爬进心里,爬进骨头里。
遇到了心肌和骨髓,它们便立刻啄食起来。
是谁饲养了这些微小的昆虫,却又让他们来啄食我呢?
是父亲么?是母亲么?是阿澜的日记吗?它们不止一次地光顾我了。
然而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啄食着我的身体。这样说来,就是我在饲养它们了。是我用自己的肌肉,自己的骨髓,在饲养着它们了!我理不出头绪了。
我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楼顶,让这些寄生虫肆意地啄食着我呢?
而且,还是在这样下着小雨的夜里。不如离开吧。可是离开了,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楼下么?那苍白的街灯下面么?
又或是我家的阳台?那个堆满废弃的杂物的家里么?那个我寻到阿澜的日记的家里么?
那仍旧是我的家么?可是父亲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永远也不会回去了。
毕竟,今夜这顶楼上是看不到星光的。于是我下定决心要离去了,此时背后却响起脚步声来。
步伐很沉稳,似曾相识,难道是父亲么?他仍旧不放心我独自站在高处么?
我却无力回头。千万只蚂蚁仍旧在啄食着我的骨髓,我的肌肉。
而且,我有些惧怕,我的任何动作,会打断那沉稳的步伐,然后就在这漆黑的下着小雨的夜里,永远的消失了。
于是我便克制住自己的身体,维持着已经僵硬的姿态,任由那些蚂蚁啄食着。
那脚步终于停止在我身边。
我仍然注视着二环路上穿流的车灯。他紧贴着我徐徐地坐下了。
然后,他伸出手臂,勾着我的肩头。
隔着我被雨水打湿的衬衫,他的手臂是那样的温暖。
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烟的味道了。
一时间,千万只蚂蚁,从我身体的各个角落,一古脑涌入鼻腔,然后便化作泪涌了出来。
他的手臂轻轻地用力。
我的身体早已被那些微小的昆虫啄食得如海滩上风干的沙堡一般,此时便彻底地坍塌在他坚硬而宽广的怀里了。
我企图克制住自己。然而那些蚂蚁化作的泪,却洪水般一直倾泻着。我更加痛恨自己了。
即使是风干的沙堡,又如何能够坍塌在最温柔的海风里?
况且,我仍旧是憎恶着他的。因为他,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我的父亲。
我的泪,怎能浸湿他的衬衫?
然而,风干的城堡已变作散沙,我无力挣扎。
他的怀如同我记忆里的一样。为何这些我却不曾忘记呢?
他抚摸着我的背,轻声地告诉我:小冬,你瘦了。
我沉默,他便也沉默了。
多少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和他,也在这里。他用手臂圈住我的身体。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耳。
那一夜,我在蜡烛下读阿澜的日记。
那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为什么?我该死的记忆,这许多年,就让我一直记忆着这些?却不曾记得离开北京的那一夜,父亲曾经对我讲过的话?
我终于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他也丝毫没有挽留。
我们仍旧肩并肩坐着。我的肩紧挨着他的肩。
细雨已经停了。二环路上的车灯几乎消失了。偶尔出现几盏,也是匆匆忙忙地飞驰而过。
渐渐的,天边出现了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说:天亮了。
他说:是呀,新的一天。应该是个晴天。
于是我们开始不紧不慢地聊天。如同两个和睦相处多年的邻居,在家门口不期而遇,却又丝毫不觉得惊讶,因为都没有急着要做的事情,所以就坐下来闲聊一般。
他告诉我,他和佳慧已经结婚了,就在上周。
他还告诉我,佳慧正在联系出国,而且,密西根大学已经录取她了。只是手续还没有办妥,一周后就要去签证了。
他又说,和佳慧结婚,就是要赶在她出国之前,这样,他很快也可以到美国来探亲了。
我平静地听着。那些曾经潜伏在我身体中的蚂蚁,似乎已化作泪水流光了。
然后他说:小冬,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我和伟,我们又会经常在一起了。
我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我记得,这句话我是曾经听到过的。
是伟曾经对我说过,还是在阿澜的日记里读到过呢?又或是在梦里曾经听到过呢?如果是在梦里,就讲不清是谁说过的了。也许是伟,也许是辉。
现在,就在我家的顶楼,面对着天边一片绚丽的朝霞,我又听到了这句话。
然而,他已经和佳慧结婚了。
然而,父亲对我说过:毕业,成家。
我苦笑着点点头,然后告诉伟,在他来美国以前,我会好好替他照顾佳慧的。
然后,我忆起应该和他道声谢谢。因为他一直照顾着父亲。
终于,朝阳从对面的楼顶跳出来了。耀眼极了。果然又是新的一天。
晴朗的一天。
16
我在北京只停留了一周。机票的时间本是如此,订票的时候,我原本料定是要延期的。可如今却不需要了。 一夜间,我的家仿佛就从这座正在成长的城市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