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把手放在我肩上,对我说:病人不行了,现在赶快听听他要说什么吧。随后,他们便把父亲脸上的氧气罩取掉了。
父亲的嘴角果然在抽动了,眼睛似乎也微微睁开了一些。
我连忙俯下身去,用耳朵贴近父亲。
父亲应该是识别出我的,因为他微微睁开的双目中闪过一丝光芒。稍纵即逝。
他声音很轻,很缥缈,是一丝微薄气体流过喉咙最深处所发出来的。
我只能分辨出来一些零散的词语,却无法将它们组合成完整的句子:
小冬,亲人,唯一,毕业,成家。
小冬,毕业,成家。
我用嘴贴近父亲的耳,也用同样轻微的气息告诉他:我知道了,爸您放心吧。
我的语气竟然坚定且平静。这出乎我自己的预料。
父亲的嘴角于是便凝固了。
还有他的睫毛,他鬓角上的白发,他额上的皱纹。
都凝固了。
我突然感到这房间里无比的闷热。
北京夏天的傍晚,难道一直是如此闷热的么?那些傍晚,我时常坐在我家的顶楼。那里曾经看得到古观象台和那下面徐徐开过的列车。
我曾经站立在我家阳台的护栏上,伸开双臂,注视着那徐徐开过的列车。然后,父亲把我从护栏上拖下来,他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声音虽然响,却不很疼。
我时常留连在我家的杂物堆里。父亲把我锁在房间里,那里便是我的儿童乐园。那里,我发现了阿澜的日记,从此,我的脑海里便充满了澜,辉和伟的影子。
他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难分难离。
然而,我却不曾经常想起父亲。他的身影,从未在我孤独而自私的梦境里出现过。
只有那个炎热的暑假,当我把他抛下,独自提前赶回学校去的时候,我心里是曾经想念过他的。然而,那想念里还夹杂着埋怨。那时我以为,父亲不再需要我了。我却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我是如何地需要着父亲。
那次的想念也是非常短暂的。我很快便见到了佳慧和伟,他们清晨一起从他的宿舍走出来。
我于是又坠回那狭小的世界里,那由澜,辉和伟所编织的世界里。
直到今天,我才突然发现,我是如何地忽视了他–我的父亲,一位日渐憔悴的老人,他的白发就如同天坛公园那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了。
然而,他的白发现在却已经凝固了。凝固得如此彻底,这炎热的夏夜竟也无法将它们融化!
我伸出手,握住父亲的肩。我要帮他翻一个身。
这样热的天气,他已经用这个姿势躺了很久了。
这许多年,我从没为他做过什么。
连他对我讲过的话,我也是不曾记住的。
我身后变得嘈杂起来。有人抱住我的腰。他正企图把我从父亲身边拖走。
我挣扎着。
我只不过想帮父亲翻个身,这样闷热的天气,他已经很长时间这样仰面躺在床铺上了!!
围绕在我腰间的臂膀非常的有力,渐渐拉开了我与父亲的距离。
隔着空荡荡的房间,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是安详的。
他似乎并不感到炎热。他的额头上没有汗水,只有凝固了的皱纹,层层叠叠。
我平静些了。
片刻间,我心脏上的负累似乎也减轻了些,那些曾经失去的感觉,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我把脸埋在手掌里。
泪水便从指逢间泄了出去。淌过手背,痒痒的。
15
这一天夜晚,我独自留连在我家的楼顶。
我上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而且还微微飘下雨滴来。傍晚的闷热被夜风扫得一干二净。
从何时起,北京的夏也会飘起绵绵的细雨了?我的记忆里,搜寻不到如此的夏夜。
我想,这样的雨夜,以前必定也是有过的。只不过在我丝毫不可靠的记忆中,夏夜如若不是闷热里混着满耳虫鸣,便是狂风大作,雷电交加。
如同我在蜡烛前阅读阿澜的日记的那一夜。
而如今,却在飘着细雨。细得令人分不清到底是在下雨,又或是身在云雾里面。
我于是独自站在这细雨中。这一夜没有虫鸣,只有楼下二环路上匆忙的车声,还有远处灯火通明的工地上隐隐的持续的咆哮。
无数漆黑的楼影,正偷偷从四周成长起来,越长越高。如今,站在这五层高的楼顶上,却仿佛站在丛林之间一小片狭窄的空地上了。
站了很久。腿有些酸了,我便坐下来,坐在硬硬的楼板上。
我双手环绕着膝。
这一次,我不曾站在顶楼的边缘,也未曾展开双臂。生平第一次,当看到脚下穿梭的车灯时,我感到有些怕了。那些车灯,它们自顾自地繁忙着,不曾意识到身边耸立在黑暗中的那一幢幢楼房里,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它们。
我有些害怕站在边缘。我并不害怕坠下去,我只是担心会打扰了这些穿梭着的车辆。它们原本不曾在意我的存在。打扰它们,应该是件很尴尬的事情。
而且,没有父亲的阻拦,我许是一定会坠下去的。
母亲离开的那天,也不曾有人留意我。我于是独自从阳台的护栏上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