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同志小说 · 2024 年 6 月 15 日 0

漂洋日记

上午,他送我到机场的时候,也曾劝我不要着急难过。

我不想考虑以后的事情了。银行,信用卡,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已经坐在这狭小的座位里,这就足够了。

飞机呼啸着起飞,我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沉沉睡去了。

恍惚间,冬日的早晨,我仍旧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坐上。

父亲奋力蹬着脚踏板,艰难地对抗着迎面的狂风。

我的头于是埋藏在他宽阔的脊背后面。

狂风愈吹愈凛冽,那呼啸的声音直刺进我的耳鼓。

一个寒冷的冬日,天空确格外清朗。我坐在楼前的井台上,目送母亲的背影渐渐远去。

我泪流满面地回转过头来,扑进父亲那宽厚胸膛。

我躲在那宽厚的胸膛里,默默听着他的叹息。

很深很长的叹息。狂风的呼啸声,始终盘桓在耳边。

我渐渐醒转过来,风声变作飞机发动机的轰鸣。

机舱的灯已经息了,躁动的人群早已安静下来,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异常清脆,竟然有些令人惊心动魄了。

我用头轻轻顶着窗,窗外漆黑的夜空里,只看得到一颗星,就在天空的正中央,异常地明亮。

14

飞机抵达首都机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天阴沉着,看不见太阳。

我只随身携带了一件小箱子,并没有托运任何行李,所以几乎第一个冲出海关。

我坐在出租车里,看机场路边挺拔的杨树向身后飞奔。

然后是东三环路和长安街边的高楼大厦,乌云般向我压下来,压得我越来越憋闷了。

终于,夏立车在建国门拐上了二还路。我似乎看到那古观象台了,却未曾留意那下面是否有列车徐徐开过。

赶到那所医院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我焦急地检索着每间房间的门牌。

就是这间,危重病人观察室。父亲就在里面。

我的呼吸急促了。我伸手去开门,竟然没有握住门把手。

我索性放开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我打开了房门,房间里似乎不只一张床,却只有最里面的一张被占据了。一个苍老的身体躺在那上面,被许许多多的管子纠缠着。

他的发如天坛公园被薄雪覆盖的草地般苍白。

“爸!”

我本以为我会叫得很响,张开口来,声音却苍白而无力。

我本以为我会飞奔过去,迈开双腿,步伐却格外地小心翼翼着。

我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小冬哥”,有个身影从墙角的黑暗里站了起来。

是小莲。

她见到我,泪水便滚落下来,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其实,屋子里面灯光很明亮。即使是墙角也不该有阴影。我却为何不曾发现她呢?

我刚刚走进来的时候,仿佛偌大的房间里,便只有父亲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张最里面的病床上。

父亲很安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目。硕大的氧气罩几乎把他的脸全部遮挡住了。

小莲急切地告诉我,父亲四天前还好好的,突然晕倒了,到现在还没醒转过来。医生说是脑溢血,情况很危险。

“医生说,维持不了多久,就等你回来看一眼,俺谁也不认识,就打电话给刘伟。。。”

小莲泣不成声。

我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突然被漂白了。各种物体的形状渐渐变得模糊。

我连忙扶住床架,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大爷前几天还好好的,早上起来吃了俺煎的蛋,前几天还好好的,俺煎了个蛋伺候他吃了。。。”

小莲渐渐平静下来,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如年老的妇人一般。

我的心脏似乎符合了千百斤的重担,压得整个身体慢慢下坠。

我终于重重地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过了许久,我默默注视着父亲。他仍旧很安静地躺着,面部没有痛苦或是欢乐的表情。

就如同我自己。我想我的面部也是没有表情的。因为我的心脏被那重担牵拖着,已经失去了感觉。

我仍旧默默地注视着他。很长很长时间地注视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着。

突然间,父亲的睫毛微微颤动了。

床边的心跳监视器上显示出不规则的波形。

小莲尖叫着向值班医生的房间冲去。我紧靠着床头站起来,握住父亲的手。 他手心的硬茧微微摩擦着我的掌心。

他的面孔在氧气罩下抽搐。

医生带领着两个护士快步随小莲走回病房。他们围绕着父亲忙碌着,我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就只能慌忙地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我想,我是有些碍事的。但我不愿意松开。似乎如果松开了,就再也握不到了。

已经记不清上次握着父亲的手是何时了。

一定是童年吧。那些寂寞的日子。父亲偶尔会带我去公园,坐转椅,滑滑梯。在公园里,父亲领着我的手。又或是我抓住他的手不放。

太长时间了,我的世界里,就只有父亲,还有我家那些杂物堆。即使是在滑滑梯的时候,我仍旧狠狠抓住父亲的手。

小莲一边哭泣,一边向医生祈求些什么。

然而,医生并不理睬她。他只是沉默地忙碌着,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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