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懒得仔细思考了。
如今,天气已经很炎热了。中国楼那些寒冷的冬夜已经消失了。我心里一阵浮躁,睁开眼,四周的漆黑便向我压下来,劈头盖脸般。
我赶忙坐起身。后背已经潮湿了。我再次捻亮台灯,灯光似乎变得异常耀眼。
我用手压一压那灯罩,灯光于是收拢起来,一并倾泻到狭小的桌面上。那上面收拾得很干净,只留着一套前一个房东卖给我的电话和留言机。
我的手慢慢伸向那只电话。
我是要给谁打电话呢?是阿文么?为何脑中不停流过他住处的号码?我又是何时把这七个数字几在脑子里的呢?我的记忆原本是很糟糕的呀?
我为何要给阿文打电话呢?
为了他明亮的眼神,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还是温热的面颊?
为了他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领结,黑色的马甲,还有合体的西裤?
我的胸口紧贴着他的衬衫。他的肌肉同样鼓胀着。这使我回忆起伟来,那个炎热的下午,他裸着上身,先是我的目光,然后是我脊背的肌肤,同样感觉到了那肌肉的鼓涨。
我怎么能够这么长时间地憎恶一个人呢?何况,他还在替我照顾我年迈的父亲。
我的手指马上就要触到那电话了,我却有些犹豫起来。阿文是很可爱的,他天真的笑容。他瘦却饱满的身体,曾经温柔地充满了我的怀抱。
会不会有一天,他也令我憎恶?又或许,我令他憎恶呢?
我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都伸开了,其他的手指却蜷缩着。手背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几条嶙峋的骨骼上纠缠着清晰的静脉。
这只手静静地停留在电话听筒的上方,似乎已经感觉到电话那凉爽的温度了。
突然间,电话铃声响了。异常尖锐地划破这漆黑寂静的洞穴。我微微一抖。
谁呢?这么深的夜里?我抓起听筒。
我的胸腔似乎实在有些狭窄了,容纳不下雀跃的心脏。
我轻轻应了一声,暗暗等待着对方开口。
片刻的寂静。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
“小冬?是你吗?小冬?”
声音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虽然微弱,却深沉而且圆润。
一时间,过往的一切便向我袭来:观象台前徐徐的列车,卧佛寺昏黄的傍晚,二环路明亮的街灯。。。
我感觉到自己的胸腔在收紧,紧得不给心脏留下丝毫跳动的余地了。
“是。。。我,是。。。刘伟吗?”
我嗓子有些沙哑了,声音颤抖着滚出来,却又遇到了舌头的阻碍。
这深远的夜,莫非又用一场虚幻的梦境来和我开个玩笑吗?何况这温柔的灯光,看上去也不如何真切。
可电话机的听筒正紧紧压着我的耳,似乎要嵌进我的头颅里去似的,耳廓上凉爽的疼痛确是很真切的。
也许是距离遥远的缘故,他的声音也颤抖着:”小冬,你听着,你别急,千万别急。”
我的手也开始在颤抖了。
“小冬,你爸身体不太好,现在在马路对面的那所医院,医生说可能有危险。””我爸!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喊叫起来,嗓音变得清脆而且洪亮。
“小冬,你千万别急,他现在还在医院,情况还算稳定。。。””别懵我!快点儿告诉我我爸到底怎么了?”
“真的别急,我得挂了,你快回来看看他吧。”电话里一阵寂静。
“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我的声音软弱了下来。然而,伟的声音却从电话那端消失了。一个清朗温柔的女声取而代之,她用标准的美式发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对不起,您的电话没有拨通,请先挂上电话,随后从新拨你想拨打的号码。”她的声音是如此温柔恬静,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录音也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嘟嘟声。
最后,连嘟嘟声都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绝望的了无边际的寂静。
我奋力丢下电话。
回北京去!
我必须见到父亲,必须让他见到我。
出国前的那晚,父亲曾经对我说了很多很多,可我该死的记忆,却把这些话语都遗失了。
我却偏偏记得,在那苍白的路灯下,伟就站在那里,他仰头看向我。二环路上的明亮的车灯,整齐而有节奏地从他身边流过。
明天吧,最迟后天,我要回到父亲身边,听他把那些话语再仔仔细细重复一遍。
13
第二天下午三点。西北航空公司的这架庞大的747客机终于笨拙地移上了跑道。
我坐在靠近窗户的位子。
机舱里座无虚席,异常干燥的空气中飘荡着拥挤人群的味道。
很久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了。
我蜷缩在这架庞然大物中属于我的缝隙里,几乎马上就要睡去了。
昨晚我整夜未眠。北京家里的电话始终是没人接听的。我于是用一千九百美元,换取了这块临时属于我的狭小空间。
我连夜打电话预定的机票。账都记在我崭新的信用卡上。可银行的账户里,是没有这么许多存款的。或许,阿文会帮助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