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头带耳机的男孩正叽哩咕噜对着麦克风讲些什么。他头顶上的电视银屏里出现了一辆高大的吉普车。其实吉普车本身很普通,可能是因为装了四个异常巨大的和车身完全不配套的轮子,使整个车子都显得高大起来。
我把目光转向阿文。他也正把目光从那银屏上转向我。
“老板来了。”我们四目突然相对。内心升起一阵慌乱。我觉得似乎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应该是吧,穿得这么好笑”他连忙回答。
“为什么好笑?”我明知故问。
“打领结的样子。”
“是吗?不过你打领结的样子很精神。”我并非刻意赞美阿文。他身着中国楼制服的样子滑过脑海,我脱口而出。
他又是一阵脸红。
“我何时打领结?你是说中华楼的衣服?你喜欢我穿那套衣服的样子?”他问得很暧昧。
现在轮到我脸红。我连忙扭转话题:
“他一定特高兴”。我对阿文眨眨眼。
“谁?”
“带耳机的。老板出现的时候,正好有客人来,不用闲着。”
“他也一样嘛,聪明人总会找到事情做。”阿文斜一眼扫地的胖男孩。
“他聪明吗?似乎动作夸张了一点,我担心他的裤子会被撑破。”
“对呀!这个屁股真的有够巨大的。我们黄种人里也有很胖的,怎么从没见过屁股畸形得像一支梨,哈哈!”
阿文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笑得很放肆。我们放肆地对身边的异族进行着歧视。
其实,虽然很早就听说了美国的种族歧视,但美国人可能是全世界最少歧视异族的人了。
可是,什么可以定义为异族呢?肤色么?如果只剩下我和阿文,那么就没有歧视了么?毕竟,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而且我使
用简化字,他却使用繁体字。我把”和”字念做”河”,他却把”和”字念做”汉”。
况且,在鹏教授的实验室里,”原着民”也是受到歧视的。
我又想起来,我似乎仍然在盼望着遇到我的同类。阿文呢?他似乎并非是我的同类。
伟呢?我想他应该算是我的同类了。然而,他也许不愿意这样。他于是改变了自己。
我顿时觉得无聊起来。我连忙继续放纵地笑,好让自己再回到刚才的气氛中,那有点卑鄙的欢乐的气氛中。
我和阿文毕竟在用只有我们自己明白的语言交谈。这是我们的特权。我很早便知道,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很愉快,直到今天才深有体会。
在清华时,我们宿舍五湖四海,每每有老乡来访,室友们便操起方言,侃侃而谈。谈到兴起便纵声大笑。我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尤其是广东同学和四川同学。
有时他们笑得突如其来,我于是连忙检查一下自己的着装,比如裤子的拉链是否拉上之类。
多半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恼怒他们拥有这样的特权。我的方言就是普通话,所以我似乎没有办法隐藏什么秘密。不过,我也不经常有同学来访。特别是伟认识佳慧以后。
眼前这黑皮肤的胖男孩就不若我这般自作多情。我和阿文虽然笑得嚣张,他却完全的无动于衷。
于是,我便有些觉的内疚了。我提议离开这家快餐店。
阿文建议我来开车。他一脸兴奋的表情,也许他还记得刚才讲过的话?要我自此做他的司机?
我不想扫他的性。我发动年迈的丰田,把它缓缓驶出麦当劳空旷的停车场。
车子如烤箱般闷热。与一个月前不同的是,如今吹进车窗的风也是热乎乎的。
不过,阿文不再打喷嚏了。我想,春天大概应该已经结束了。
中午街上的车子多了不少,似乎都是出来吃午饭的人。我们的丰田静静地停在一长队汽车的后面,等待着十字路口的交通灯由红变绿。
尖锐的刹车声在背后响起,紧接着,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我们车子的尾部。我猛地从座位上飞起,又被保险带拽回来,脖子被勒得生疼。
我和阿文齐声大叫。我们跳下车,后面一辆巨大的吉普俨然正亲吻着丰田的”屁股”。
正是在麦当劳电视屏幕里看到的那辆吉普。
丰田年迈的屁股歪歪扭扭地凹陷了进去,后备箱的盖子已高高弹起。吉普虽然没有严重变形,但前车灯已经彻底粉碎了。
基普里跳出一个气势汹汹的黑女人。她头发编织成无数细小的辫子,油腻腻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她嘴边一条鲜红的印记,一直延伸到耳朵附近。
看上去似乎是口红留下的痕迹,我猜测那不是口红而是西红柿酱,因为她刚刚也是光顾过那家麦当劳的。
无论她是正在涂口红,又或是在吃沾了西红柿酱的薯条,反正错不在我。于是我理直气壮,做好吵架的准备。
那女人张开口,却丝毫没有我所想象的气势。她的声音温柔而惶恐。她连声道歉,然后哭丧着脸说,这下她的汽车保险又要涨了。
她也许只是有些着急,从未曾气势汹汹。我有些蔑视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