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脸立起身来,一面走着,一面告诉我听他父亲常常半夜三更起身,到花圃里来,观察他种植的花苗。我们穿过花园,便到了农林实验所的宿舍面前,那是一排阵旧的日式木屋,里里外外,树木成荫。
“那是我们的家,”娃娃脸停下来指着第二栋木屋,对我说道,那幢房子,整座都给翠绿肥大的芭蕉树遮掩住了。
“么弟!”
屋子里突然跑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来,迎面喝问娃娃脸道:
“你疯到哪里去了?找了你一个下午!”
“我到学校打球去了。”娃娃脸把手上的篮球抛给了大男孩,大男孩一把捞住,责怪道:
“好家伙,又把我的球偷走了。”
“我们跟尖嘴他们赌清冰,尖嘴他们输了,又赖掉了!”
娃娃脸回头向我扮了一下鬼脸笑道。
“你只管野吧,你闯祸了。爹爹叫你去向刘伯伯借那本百科全书的,书呢?”
“哎呀!该死!该死!”娃娃脸直敲自己的胸袋,“我这就去借。” “还等你去?我早去借来了。爹爹正在生气,你还不快点进去,当心挨揍!”
大男孩拎住娃娃脸一只耳朵便往里面拖,娃娃脸的头给拉得歪倒一边,脚下一蹦一跳的跟了进去,到了大门口,他挣脱了大男孩的手,回过头来,朝我咧开嘴,挥了一下手。大男孩砰地一声便把大门关上了。嘭嘭嘭,门内传来几声篮球着地的声音。
夕阳斜了,地上的树影愈拉愈长,一条条横卧在草坪上。我自己的影子,也给夕阳拉得长长的,在那交叉横斜的树影中,穿来插去。我爬上草坡,影子便渐渐竖了起来,我跑下坡去,影子又急急地往前窜逃。走出林外,突然间,随着一阵风,隐隐约约吹来一流细颤颤的口琴声。一忽儿琴声似乎很遥远,起自荷花池塘的对岸,一忽儿似乎又很近就在身边,那棵须发垂地古榕的后面,断断续续,时起时伏,我向着琴声奔跑过去穿进了那从茂密的金丝竹林中,地上焦碎的竹叶竹箨(音拓),被我踩得发出必剥脆响,我双手护住头,挡开那些尖刺的竹枝,在林中横冲直闯。我记得那天下午,那是最后一次,我们一齐到植物园来,我跟弟娃约好放了学在植物园中见面的,我叫他在竹林外五桥桥头那棵大面包树下等我,我骑车把他载回家去。我到了石桥桥头,可是却没有看到弟娃的踪影。弟娃,我叫道,弟娃,你在哪里。猛然间,从那棵阔叶重叠巨大的面包树上,一声嘹亮的口琴象抛线似的溜了下来。我抬头一望,弟娃正坐在那棵面包树的一枝横干上,那些墨绿的阔叶象一把把大扇子,把弟娃的身子都遮去了一半,他露出了头来,双手捧着我送给他的那管蝴蝶牌口琴,在吹奏那支“清平调”。弟娃,我叫道。“弟娃!”我大声叫道。
琴音嘎然中断,竹林外面,那一大顷荷塘,婷婷的荷叶,在晚风中招翻得万众欢腾,满园子里流动着一股微带涩味的荷叶清香。又一阵风掠过去,一排荷盖哗啦啦互相倾轧着斜卧了下去,荷塘对面的石径上,现出了三五个男学生的头颅来。隔了不一会儿,刚刚那缕口琴的声音,又在荷塘的对岸,颤然升起,渐去渐远,随着风,杳然而逝。
(:从草木上脱落下来的皮或叶)
25
游 妖 窟
上星期六晚,笔者误打误撞,竟闯入一个非常禁地。古人刘阮上天台,笔者却往妖窟一游,大开眼界。话说本市南京东路一二五巷,本是一个茶楼酒榭栉比鳞次的热闹地区,可是在这些烤肉店、咖啡厅、日本料理店的下面,却掩藏着一个叫“安乐乡”的秘密酒吧。如果读者从金天使隔壁一道窄门走下去,便会进入这个别有洞天的妖窟里。请别紧张,这儿没有三头六臂的吃人妖怪,有的倒是一群玉面朱唇巧笑倩盼的“人妖”。笔者无意间竟发现了本市的男色大本菅,一时眼花撩乱,心荡神摇,几疑置身世外“桃”源。“安乐乡”装潢豪华,气氛矞皇,加上歌声细细,笑语如痴,端的是一个红灯绿酒的温柔乡。据云来这里吃禁果(分桃)的人,上至富商巨贾、医生律师,下至店员伙计、士兵学生,九流三教,同“病”相怜。笔者旁敲侧击,打听出来,“安乐乡”的后台老板乃是影剧界某名流。难怪那晚星光熠熠,一位最近刚冒红的小生,竟也赫然在场。然而人妖异路,妖窟到底不可久留,笔者喝完啤酒一瓶,赶紧匆匆离去,返回人间,是写“游妖窟”记,与读者共飨奇遇。
—本报记者樊仁
我到安乐乡去上班,一进酒吧便听见我们师傅杨教头与小玉、吴敏、老鼠几个人在里面议论纷纷,大家都似乎很激动。师傅看见我,气吁吁地将手里捏着的一份“春申晚报”塞给我看。晚报第三版的社会传真专栏,便登着樊仁报导的那篇“游妖窟”,标题还用的是特大号字。“春申晚报”据说是从前上海一个青帮小头目办的,专靠黑幕新闻发迹。前个月“春申晚报”把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明星罗俐俐未发迹以前在华都当舞女的秘闻挖了出来,添油添醋写得十分不堪,那个女明星气得服安眠药,差点送命,闹得满城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