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傅老爷子说完他自已的故事,一只手按到我的肩膀上,一只手背拭了一拭他那一径淌着泪水的眼睛,深深地叹道,“你们这些孩子,只顾怨恨你们的父亲,可是你们可也曾想过,你们的父亲为你们受的苦,有多深么?王夔龙出事后,我去探望他父亲王尚德,才隔半年,他父亲那一头头发好象猛然盖上了一层雪,全白了——阿青,你父亲呢?你知道你父亲也在为你受苦么?”
21
我替傅老爷子悄悄放下了蚊帐,他面朝里,侧着身子躺着,他那佝偻的背在床上弯曲成一个S形。我关掉灯,轻轻掩上房门,回到客厅中,客厅靠墙的供桌上,香炉里仍然在散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我去倒了一杯水,将香炉里的余烬浇灭。我抬头看见墙上并排挂着傅老爷子及阿卫父子两人身着军装的照片,突然记起旧历九日十八傅老爷子生日的那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回来时却买了一大束白菊花,亲手插到供桌上那只天青磁瓶里,又从玻璃柜里取出了那只三脚鼎古铜香炉来,供到桌案上,点上了檀香。我看见他一个人默默坐在客厅里,神情肃穆,没敢去惊动他。没料到傅老爷子那天生辰竟是他儿子阿卫的忌日,难怪那天晚上师傅领着我们替他老爷子庆生祝寿,傅老爷子的心事那么重,喝两杯酒,一下子就醉了。阿卫偏偏选中他父亲生日那天自戕,难道他也怨恨他父亲,怨得那么深么?我仔细端详了阿卫那张照片,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高高的颧骨,削薄的嘴唇坚决地紧闭着,一双精光外露的眼睛透着无比自负与兀傲,那一身笔挺的军服,额上一顶端正的军帽,确实是一个标准军人的形象,而且跟傅老爷子年轻时,又长得那么象。
我躺到床上时,又想起父亲来了。我想起他那次将他那枚宝鼎勋章别到我的衣襟上时,他是那样的严肃、慎重,那时大概他也认为我长的跟他相象,错把他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吧。然而假如我没有给学校开除,而能顺利地考入陆军军官校,我相信我也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而使父亲感到自豪的。在学校的时候,军训术科.我得分很高,基本动作最标准,教官常常叫我出队做班上的示范。我也曾因此扬扬自得,自认为不愧是军人子弟。而且我也喜欢玩枪,每次到野外练习打靶,总感到兴高采烈,我喜欢听那一声声划空而过子弹的呼啸。在家里,有几次,我曾把父亲藏在床褥下的他那管在大陆上当团长时配带的自卫手枪拿出来,偷偷玩弄。那管枪,父亲不常擦拭,枪膛里已经生了黄锈。我把手枪插在腰际,昂首阔步,走来走去,感到很英雄、很威风。那天父亲将我逐出家门的时候,手里挥舞着的是一管空枪,其实父亲是除籍军人,根本无法配到子弹——大概父亲觉得手里有管枪,才能镇压得住人吧。那次母亲出走,父亲也是摇着他那管生了锈的空枪,追赶出去。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亲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离家这几个月来,我愈来愈感觉到父亲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时时有形无形地压在我的心头,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无法承担的痛苦。那次我护送母亲的骨灰回家,站在我们那间明暗潮湿、在静静散着霉味的客厅里,我看见那张让父亲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压迫,而兴起一阵逃离的念头。我要避开父亲,因为我不敢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败苍老的面容。
我听见隔壁房傅老爷子咳嗽的声音,我不禁想到,不知此刻父亲安睡了没有,会不会还在他的房中,一个人踱过来,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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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晚上俞浩俞先生请我到信义路川味面去吃宵夜,他跟我约好安乐乡下班后在新生南路及信义路口见面,他的家就往在新生南路二段。还不到十二点,我便悄悄到后面把制服换掉,我拜托了小玉替我洗酒杯,并且要他转告师傅,说我胃痛,先走了。其实我饿得胃真有点痛,因为知道晚上有宵夜吃,晚饭只随便吃了一碟街边卖的炒米粉,早已饥肠辘辘,嘴里老淌清口水。我到达信义路口,俞先生已经站在那儿等我了。他穿了一件宽松的套头深蓝运动衫,脚下趿着一双皮拖鞋,很潇洒的模样,大概刚从家里出来。他见了我很高兴,招呼道:
“青娃儿,你很准时。”
“还没下班,我就先溜了,”我笑道,“我们约好十二点半见面,一分钟也没有超过。”
“你吃过川味面没有?”我们往信义路川味面走去,俞先生问我道。
“我小时候来吃过一次——那是好久以前了,那时川味面还是一个小摊子呢。”
那是三年前,父亲带我跟弟娃到川味面去吃过一次宵夜—一那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带我们上馆子。那年夏天我刚考上高中,那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破例带我们出去,大概也是奖赏的意思。大馆子上不起,只有到川味面去吃小摊子,可是在我跟弟娃来说,那是桩破天荒的大事情,我们两人都兴奋得手舞足蹈。父亲只让我们各人点了一碗红油抄手,我们还想吃第二碗的时候,父亲却皱皱眉道:够了、够了。他把他自已碗里的抄手,又分给我们一人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