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觉醒来,已经快十一点钟,我赶忙起身胡乱穿上衣服,匆匆走出房间。傅老爷子坐在客厅里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看报纸,他身上穿得很整齐,外面罩了一件深蓝对襟夹背心,好象准备外出的模样。
“我看你睡得很甜,没有叫醒你。”傅老爷子放下报纸,对我微笑说道。
“不知怎的,一下睡过了头。”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昨晚矇里去的时候,恐怕都快天亮了。
“我清早出去散步,在巷口那家西点铺买了两罐克林奶粉回来,你去冲一杯来喝吧。奶粉就搁在冰箱上头,暖水壶里有热开水。”傅老爷子仔细地交待道。
“老爷子也要喝一杯么?”
“我不喝那种东西的,”傅老爷子摆手道,“时候不早,就要吃中饭了。”
“中饭我来做。”我赶忙接口道。
“咱们随便点吧,吃面条好了。冰箱里还有几碟剩菜,是你们师傅送过来的,回头拿出来热一热就行了。”
“我这就去烧水煮饭。”
“不急,”傅老爷子止住我道,“你先去喝杯奶粉再说。”
“好的。”我应道。
我去开了一罐克林奶粉,用热水浓浓地冲了一杯。从前在象里,隔壁巷子黄婶婶有时候会送一罐奶粉给我们,那是公家配给的脱脂奶粉,据脱是美援的。父亲不喝,都是我跟弟娃两人吃掉。脱脂奶的味道很差劲,淡淡的,没有什么奶香。克林奶粉大不柑同,是正宗美国贷,不放搪,也有一股甘芳。我喝完奶粉,发觉傅老爷子在厨房里,翻箱倒柜。
“吴大娘那个老太太,东西收得真紧,我总找不到。”傅老爷子佝着背踮起脚,喘吁吁地去开碗柜,一面嘀咕道。
“让我来,老爷子。”我赶紧跑过去,把碗柜打开。
“我记得她把面条放在最高一层。”
我伸手去碗柜最上层,摸了一下,果然搜出一大包干面来。
“老太婆怕蟑螂偷吃,藏在那个上头,蟑螂有翅膀,要飞还不是飞上去?”傅老爷子笑道。
我烧了水,把面放在锅里。又把冰箱里的几碟剩菜拿出来,在扁锅里翻炒了一下。面煮好捞起来,盛到碗里,又洒了几滴麻油酱油。
“看你这个样子,从前大概是下过厨房的。”傅老爷子立在一旁,微笑道。
“在家里,父亲上班,是我烧饭的时候多。我上夜校,晚上才去上学。”我也笑道,“父亲也爱吃面条,我们常吃担担面,辣子花生酱一拌就行了。”
我跟傅老爷子两人在厨房里一张小饭桌坐下,一同共进午餐。傅老爷子告诉我,下午他要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帮忙照顾育幼院里的那些孤儿,他说灵光育幼院的院长找了好几位老先生老太太到院里去义务帮忙。这些老人大多是大陆人,有的儿女留在大陆,有的儿女早已长大离开了。他们的家境都还不错,只是晚年寂寞,到育幼院,精神有所寄托。
“我也是三年前才开始到灵光育幼院去的,”傅老爷子吃完面,我奉上一杯热茶,他啜了两口,缓缓地说道,“他们的院长到处募捐,把我们几个人请到育幼院去参观。那些孩子都养得活活泼泼,蹦蹦跳跳,很讨人喜。可是我却在一个角落,发觉了一小畸型婴儿。他没有手臂,身上穿的衣服两截空袖子垂下来,甩荡甩荡。那时他只有三岁,走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我看见他一跤摔在地板上,因为没有手臂,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爬不起来,急得一脸通红。我赶忙过去,把他抱起,他一头撞进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好象把一肚子与生俱来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似的。院长告诉我,那个畸型儿是个弃婴,襁褓里就给他父母丢弃在育幼院门口。不过那个婴儿特别奇怪,生下来就没有手臂的。我可怜他,当场就捐了一万块,特别指定给那个畸型儿。”
傅老爷子那满布苍斑的脸上,漾起一抹悲悯的笑容来。
“说来也奇怪,回家后,我却老忘不了那个畸型儿。在育幼院里,院长把那个畸型儿的袖子捞开给我看,两个肩膀光秃秃的,好象手臂让人家斩断了一般。我一想起他那光秃秃的肩膀,心里就难过。过了两天,忍不住又到灵光育幼院去看他去了。没料到愈去愈勤,竟去了三年——”
傅老爷子摇头微笑立起身,走到客厅门口,从门背后,掣出了一根藤拐杖来,驼着背踱向玄关。我送他出大门时,他好象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
“他本来没有名字的,我叫他傅天赐。”
13
我在傅老爷子家,做了一个下午的杂事。打了一桶水,把客厅的地板擦亮,厨房的炉灶洗干净,垃圾倒掉,才换上制服,到安乐乡上班。师傅见了我,迎面就训了一顿:
“我把你荐到傅老爷子那里,说了你一箩筐的好话。你也要争口气,这一回无论如何莫让师傅再丢脸。你在老爷子那儿有吃有住,天堂似的。自己也要识相,少年家勤快些,多做点事,身上不会去块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