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乡的地下室酒馆有六十坪大,东西两壁镶满了水银镜子,灯光人影互相反射又反射,照出重重叠叠的幻象来。灯光一律是琥珀色的,映得整间酒馆浴在濛濛夕雾中一般。东面靠着壁镜是一条长吧台,台沿包着殷红的漆皮,台面打着派利斯。吧台有十二张独脚旋转圆凳,坐在圆凳上,可以面对着壁镜中的影子对饮。吧台后面的案架上,摆满了各式酒瓶,从红牌威士忌到台湾啤酒,从三星白兰地到五加皮。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双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红漆皮的,座背高耸。大型圆桌只有一张,在酒馆的一角,坐得下十个人,是让人订座请客的。在进门处,右手有一个圆台,台上摆着一架电子琴,琴上搁着一只麦克风,让客人兴来唱歌。地下室没有窗户,经常得开冷气,调节里面的空气。
安乐乡开张的前几夭,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把我们集中起来,扎实训练了一番,把开酒店的规矩全部传授给我们,而且每个人都分派了职务。小玉跟我分配到酒吧企台,当酒保。小玉嘴巴巧,善应对。坐吧台的客人,由他招呼笼络。我在一旁,负责配酒。师傅说,宵夜小菜,赚头有限,要紧还是在酒上头,一本万利,所以我们两人的责任,最是重大。
“站到吧台后头,就由不得你们耍性格了,”师傅训诫我们道,“少爷架子趁早给我收起来,客人三教九流,喝了几杯,嘴巴大荤大素也是有的,你们只管装聋作哑,笑脸相迎就是了。客人进来,咱们只认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论!”
师傅把各种酒排在吧台上,指点我们:
“本地酒,价钱定死了,无啥作为。洋酒可就有讲究了!四十块钱一杯,却有几种卖法。”
他拿出一瓶红牌威士忌,酒杯里搁了冰块,倒入一点儿酒,羼上苏打水,示范给我们看。
“酒少了,客人不乐意,酒多了,咱们赔不起。你们走着瞧吧。客人好讲话,就多羼些苏打冰块,碰着难缠的,就老老实实,给够量。客人一高兴,买杯酒送给你们,也是有的。咱们这行有个规矩:酒保当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送酒,你们暗地里斟上汽水就是了。至于这杯酒钱,也有个行情:四六折帐。你们拿六成,酒馆拿四成。你们不吃兮,老板也赚钱,皆大欢喜!”
分派下来,吴敏托盘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杂、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洗厕所,一任包办。阿雄仔也有了职位,守门站岗,送往迎来。阿雄仔门口一站,巨灵门神一般,对一些前来滋事的小流氓,有吓阻之效。师傅又商得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个三厨叫小马的暂借过来,掌厨做宵夜。宵夜酒菜,我们只列四味:卤肫(音“尊”,鸟类的胃) 、鸭翅膀、白切肚、五香牛肉,聊备一格。职务派定,我们都很兴奋,恨不得安乐乡早日开张,我们好穿上杏黄色胸口绣红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老鼠闷闷不乐,一双小眼睛斜瞅着我们师傅抱怨道:
“师傅,怎么拖地板、扫厕所这些糗事都轮到我一个人头上来呢?酒保我也会当呀——”
他还没说完,早就挨师傅啐了一口。
“你们听听!凭他这副贼脸嘴也想上台盘呢,客人看见没的隔夜酒饭也要呕出来。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厕所打扫干净,我要闻到尿臊,就拿乃沙水来灌你!小玉、阿青、吴敏——你们都仔细听着:酒杯、碗碟,打碎一只,薪水照扣。上班时间,偷懒、开小差、混水摸鱼,一概不准。头一次警告,连犯三次,休怪师傅我无情,一律扫地出门!都听见了?”
“听见啦!”我们几人齐声应道。
4
八月十五中秋节,安乐乡终于开幕了。早上已经有花店送花篮来,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送来的那只最大,有六尺高,几百朵艳红的玫瑰花扎成了一扇大大的孔雀开屏,红缎飘带上却题着一副对联:
莲花池头风雨骤
安乐乡中日月长
永昌西服店的赖老板,天行拍卖行的吴老头,都送了贺礼,聚宝盆卢司务卢胖子送来的是本行货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卢司务亲自下厨泡制的,由小马送过来,装在两只大台盒里。
六点钟,我们都已准备停当,开上了冷气,琥珀色的灯光,从两面壁镜反射出来,映得整间地下室,金雾茫茫的一片。我们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色的杏黄制服,每个人的胸口绣上了“安乐乡”三个红字,领子上还系着一只红领花。小玉的斗发长出了寸把长,一顺溜覆在额上,一双吊梢桃花眼笑眯眯的,更加俏皮了,站在吧台后面,俨然小酒保的模样。阿雄仔最神气,他笔直立在大门口,满面严肃,象座守门神。老鼠和吴敏一直跑出跑出,师傅不停地指挥着他们两人,搬东搬西,忙个不停。师傅也换上了一套崭新深黑色奥龙西装——是永昌的赖老板送的,西装做得很贴身,圆球似的肚子屁股包裹得前翘后挺,里面穿了一件熨得棱角分明的白衬衫,领上也系了一只大红蝴蝶结,把个肉嘟嘟的双下巴,挤得吊了下来。尽管冷气森森,师傅胖脸上的汗珠子,仍旧不停地滚,手中那柄扇子,扇得唰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