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他满面悲容对我说道,“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拚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星期六的夜晚,而且台风又过去了,公园里的青春鸟统统飞了回来,如同一群蝙蝠,在洞穴里避过风雨,一只只趁着夜色朦胧,都飞回到自己这个老窝里来,大家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唧唧啾啾,彼此传递一些荒诞不经的是非消息。
啪的一声,我一走上莲花池的台阶头上早挨了一下,我们师傅杨教头一看见我,一把扇子便劈头敲了下来,大声喝道:
“我打你这个大胆妄为的小奴才!师傅这块金字招牌也让你砸掉了!日后你还想师傅照顾你,给你介绍客人呢!”
“那晚真的肚子痛,先走了。”我赔笑道。
“肚子痛?”杨教头冷笑道,“你得了绞肠痧么?人家永昌赖老板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西装铺都开了两三家。我看你还象个人才把你捧出去,人家还要给你缝衣裳、做裤子呢!抬举你了,哪点配不上你?搭什么臭架子?我看你天生就是个贱胚!只配到这种地方来卖,一斤一块钱!”
“达达,钱钱。”原始人阿雄仔突然从杨教头身后伸过一只巨灵般的大手来。
“为什么又要钱?”杨教头转过头厉声问道。
“糖糖。”阿雄仔咧开嘴痴笑道。
“你刚才那一袋呢?”
“老鼠吃了,还有小玉,还有——”阿雄仔搓着一双大手,笑着说道,还没说完,杨教头手一扬,阿雄仔脸上早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
“败家子!”杨教头恨道,“总有一天达达给你败光为止!你这个傻鸟,让那群兔崽子这般摆布!”
阿雄仔吃了一记耳光,头一缩,讪讪地拖着笨重的身体,溜掉了。我看见杨教头火气旺,也赶快趁机钻进了人堆中去。
“贼骨头。”我一把叉住老鼠的脖子叫道,“有福共享,糖呢?”
老鼠笑嘻嘻从裤袋掏了一把桂花软糖来,一共六粒。
“就剩了这些了。”老鼠咂着嘴说道。
“你们又去骗那个傻仔的东西吃了,回头师傅要抽你们筋呢!”我剥了一粒桂花软糖,送到嘴里。
“罢呀!”小玉过来却从我手中夺去了两粒糖去,“师傅刚才到处找你,要拿你去阉棹呢。他说:‘剁掉他那根棒子,看他还鸟不鸟?’我听说你不肯跟老赖睡觉,有什么不好?睡一觉一套西装。”
“他一手的冷汗,”我说,“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个姓赖的那一只戴着方金戒子肥胖的手掌,在我大腿上爬行时,凉凉湿湿,好象几条毛虫在蠕动一般。”小玉和老鼠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老赖手出冷汗,阿青屁股打战。”小玉拍手笑道。
我和小玉、老鼠三个人开始围着莲花池打转起来。莲花池的台阶洒满了赭黑的落叶与树枝,我们三个人,踏着断枝残叶,加入那一批批在台阶上搜索追寻的夜行队伍。走到第一个转角,角上亭子里,闪出了一张苍白的脸来。吴敏连跑带跳地爬上了台阶,老远便向我们招手唤道:
“等一等——一等我一等。”
我们停了下来,等到吴敏气喘喘地跑过来后,我的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左手揽住小玉,小玉勾住老鼠,我们四个人,一字排开,浩浩荡荡地迈向前去。我和小玉的皮靴子,后跟都打上了铁钉,我们的脚步声,击在水泥地上,发着咄咄咄的响声,我们踏着前面队伍的影子,象走马灯的又开始轮回追逐起来。我们经过通往池中亭阁的石梯下,一级级石梯上都坐满了人,是一群三水街的小么儿,有好几张新面孔,大概是刚出道的雏儿。坐在最高一级穿着一身黑衣裳的便是赵无常,他居高临下,嘴里叼着根香烟,沙哑着嗓子,在给那群小么儿讲古。他在公园里辈分比我们高得多,可是我们并不甩他,不买他的帐,他只好在那些刚出道的小么儿面前,倚老卖老,诉说些他当年在公园里的风光。
“我们那时是公园里的‘四大金刚’——”赵无常总爱这样开头,那群小么儿,一个个抬起头仰着面,无限敬畏地倾听着,“杂种仔桃太郎、小神经涂小福、还有——还有我们那个最放浪最颠狂的野凤凰阿凤。那时我们四个人轰轰烈烈,差点没把整座公园闹得翻过来!”
“你们不知道呀,赵老大当年是个风流金刚,就是风流得过了头,才给玉皇大帝打落到地狱里,当了个黑无常!”小玉笑嘻嘻地站在石级下,调侃赵无常道,那群小么儿都乐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臭嘴烂舌混帐王八,”赵无常挟着香烟那只手朝着小玉乱点一阵,叫骂道:“当年你赵大爷在公园里风流,你身上毛还没长一根,懂个屁?”他狠狠瞪了小玉一眼,却转过头去,继续跟那些小么儿们去讲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