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啊,快点把他弄走吧,”阿巴桑说着又叹了一气,“不知他爹娘造了什么孽!”“我正在想办法找他的家,找到了马上把他带走,”我安抚阿巴桑道:“阿巴桑,昨晚我带了一挂荔枝回来给你,颗颗这么大!”我用手比了一下。
“唔,”阿巴桑哼了一下,说:“我不信,拿来看看。”我洗完脸,回到房子,小弟已经爬起来了,兀自坐床沿上,双眼惺松,在发愣。他一看见我,却咧开嘴,笑了起来。我过去把我一套旧衣服从床底掣了出来,递给他,要他穿上,一面嘱咐他道:“小弟,我出去有事,你待在家里不要到外头去,懂不懂?”“唔。”小弟点点头,应道。
“那么你不许脱衣服,”我扯了一扯小弟身上的衬衫,打了他一下屁股,笑道:“光着屁股到处跑,羞不羞?”“球、球。”小弟欢呼道,一只红蓝白的彩色大皮球滚进屋子来,滚到小弟脚边,小弟一脚踢去,踢得那只皮球花溜溜地乱转。小强尼穿着开档裤跑了进来,爬到地上便去捉球,一面不停发出咯咯的笑声。小弟也匍匐到地板上,跟小强尼一同抢起球来。
我拎起昨晚买回来的那挂荔枝拿到厨房里去给阿巴桑,阿巴桑剥了一颗送到嘴里,然后唔了一下。我交给她两百块钱,要她转给丽月。
“这是我欠丽月的房租,剩下的,过两天一定凑给她。”我又留下二十块钱,请阿巴桑买菜时带两个馒头回来给小弟吃。走出门外,天上细雨飘斜,一团团的乌云上下移动,抬头望去,我看见楼上我的房间那扇窗户突然冒出一颗青亮的头来,小弟趴在窗沿上,正在探望。我向他招了一招手,他举起双手也乱挥了两下。
“小家伙——”我叫道。
“呀——呀——”他在楼上应道。
我赶到西门町银马车,下午班正好开始,严经理看见我去报到,颇为赞许,说道:“看样子,你是上路了。”
“经理栽培,还敢不识抬举么?”我笑道。
“几时这么知好歹了?”严经理撇了一下嘴,“快去换制服吧。” 我换上待应生白褂子黑长裤制服,又开始冰咖啡、柠檬水、红豆汤、甘蔗汁,团团的托起盘来。进来避雨避暑的客人,都在谈爱美丽,台风风速又加强了,暴风半径扩张到五百哩,大约明天下午登陆台港北部。晚上西门町那一带的店铺打烊以后,都纷纷在玻璃橱窗外面加上了防风木板。银马车做到十点关门,严经理把小帐分摊给我们,每人分得三十五块。他将我叫到经理室去,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一百元的钞票给我。
“这是你昨天问我借的,凑足五百块钱,给你拿去交房租——这次不是来骗我了?”我接过钞票赶忙起誓道:
“这次确实是真的了,昨天已经交给房东两百块,还欠一百。”
严经理打量了我一下,沉吟道:
“你代完三天工,有什么打算呢?又回去干那一行么?”
我突然感到脸上一热,低下头去含糊说道:
“我试试看,去找份工作——要是经理这里用得着人,我愿意回来。”
“现在没有缺,下个月有一个小弟要走,我再通知你,”严经理认真地说道,“快回去吧,台风要来了。”
我临离开银马车,到厨房里去将搁在碗柜里的一只牛皮纸袋取了出来,袋子里有两块粟子蛋糕,是下午一桌赶电影的客人,来不及吃完留下的。我装在袋子里藏在碗柜里,预备晚上带回去,跟小弟一同宵夜。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心中开始盘算:丽月那里,不知道还能让小弟住多久?拖不下去了,把那个小家伙放到哪里去?我想代完三天班,向严经理开口,我愿意搬回他那间金华街的公寓跟他一块儿住——我还有一把他公寓的钥匙没有还给他——我可以告诉他,小弟是我的弟弟,请他暂时收容。如果我在银马车正式当侍应生,规规矩矩托盆子,也许他会答应。严经理对我很好,一直要我“改邪归正”。如果万一他不答应,我还想到一个人—一母亲的养母,我们的外婆吴好妹。母亲的养父过世后,母亲跟外婆又开始来往了,母亲曾带我跟弟娃到桃园县龙潭去探望过外婆。外婆吴好妹是一个胖大健壮的女人,一双放大脚,行走起来,啪哒啪哒比她饲养的那些鸭子还要快捷。外婆是个热心人,很疼爱我们,第二天一早便挽着一只大蓝子,领着我跟弟娃到鸭棚去捡鸭蛋去。几百只鸭子早放到池塘里去了,鸭棚内,鸭屎鸭毛堆中,露着一只只青色的鸭蛋来。我跟弟娃兴奋得乱叫,也顾不得鸭屎臭,满地去挖掘鸭蛋。弟娃走路都走不稳,在鸭棚里摇摇摆摆,抓得一手的鸭屎。母亲也赶了来,外婆对她笑道:
“阿丽,把他们留在这里算了,替我捡鸭蛋。”
去年外婆到台北来看我们,带了两只蕃鸭仔来,一只黑的给我,一只白的给弟娃。提到母亲,她又骂了几句,掉下几滴眼泪来,临走时,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