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我望着他。
“你能借点钱给我么?”吴敏一直低着头,“我还没吃晚饭。”我伸手到裤袋掏了半天,掏出了三张绉瘪瘪带着汗臭的拾元钞票来,递了给他。
“就是这点了。”
“过两天再还给你,”吴敏含糊说道。
“免啦,”我挥了挥手,“你没钱,为甚不向师傅去讨?”“不好意思再向他开口了,”吴敏干笑了一下, “住院的钱都是他垫的,一万多块呢。“
“哇,这次师傅好大方!”我叫道, “到底你是他心爱的徒儿”“我答应他,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还他的。”
“这么多钱,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看你还是快点去找个有钱的干爹,替你还债吧,“我笑道。
吴敏一直垂着头,那只绑着自纱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划字,半晌,幽幽的问道:
“阿青,那天你到张先生家,到底见到张先生没有?他对你说些什么来着?”吴敏割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窗路光武新村去找张先生。从前吴敏住在张先生家,我到那儿找过他一次,吴敏正跪在地板上,揪着一块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着赤膊,一双光足,一头的汗。他看见我非常高兴,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苹果西打来请我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奋力搽,一面跟我聊天。张先生那间公寓布置得非常华美,一套五件头黑漆皮高靠背的大沙发,几案都是银光闪闪克罗米架子镶玻璃面的。容厅正面墙有一座高酒柜,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洋酒瓶。
“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吴敏仰起面对我笑道,他一脸绯红,热汗淋淋。
那天我到张先生家,张先生正靠坐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翘着脚,在看电视,客厅里放着冷气,凉阴阴的。张先生只穿了一条铁灰的绸睡裤,脚下级着一双宝蓝缎子拖鞋。来开门的是萧勤快——我们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长得浓眉大眼,精壮得象匹小蛮牛,但是一把嘴却甜得象蜜糖,我们师傅杨教头对他说道:“小精怪,你那嘴巴那么会讲话,树上那只八哥儿你去替我哄下来。”“张先生,”我到客厅里便对张先生说道,“吴敏自杀了。”张先生起初吃了一惊。
“人呢?死了么?”
“在台大医院,手腕割开了,正在输血。”
“哦—— ”
张先生舒了一口气,却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去了。彩色荧光幕上,映着《群星会》青山和婉曲两人正做着情人的姿态,在合唱:菠萝甜蜜蜜
菠萝就象你
萧勤快也折了过来,——屁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沙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人好象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着婉曲的腰,踱来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张先生才猛然记起了似的,转过头来,问我道:
“吴敏自杀,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先生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胶玩具。他是个英健的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鬃脚微微带着一丝花白。可是他那张削薄的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得发黑的痕迹,好象一径接着一抹冷笑似的。吴敏躺在急诊室里输血的时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请张先生到医院去一趟。可是我望着张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凶残的笑容,一时舌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一包旧衣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衣服拿来。”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衣服来。那是几件发了黄绉成一团的内衣裤,还有两件破旧的花衬衫。萧勤快把那包旧衣服朝我手里一塞,连翻了几下他那双鼓鼓的金鱼眼,满脸得色。我回到台大医院,没有把那旧衣服拿出来,我对吴敏说:张先生不在家。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干净,我天天都拼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菜,常挨骂。后来看食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着对我说:”小吴,你的豆瓣鲤鱼跟峨媚的差不多了。“我高兴得了不得,以为张先生心里很喜欢呢。哪晓得他那天无缘无故发了一顿脾气,便叫我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许留。我没想到张先生竟是一个那样没有情义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见着张先生没有?他还在生气么?一 ”吴敏的声音从黑睹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象又看到了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断了吴敏的怨诉:“我见着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群星会》。”“哦——”吴敏暖昧的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立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