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带变动得厉害,”杨教头接嘴道,“从前咱们在六条通开了一家‘桃源春’,轰轰烈烈了一阵子——现在那家酒馆民经换了两个老板,改成什么‘阿里山’了!门口漆得大红大绿,走过那里我看着就刺心!林祥这次回来,亲人都看到了?”
“老一辈的都不在喽,”林茂雄唏嘘道,“这次回来,我倒想找一位少年时代的朋友——”
林茂雄若有所思地顿了下来,他的双颧,微微地泛起酒后的酡色,墙上的扇形壁灯,晶红的光照在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涂上了一层晕辉。他的嘴角漾着一抹怅然的微笑,眼角的皱纹都浮现了起来。
“他叫吴春晖,我们住在一条巷子里,两个人很亲近,跟兄弟一样。那时我们一同上台北工业学校,学化工。两人还约好,日后一块儿到日本去学医,回来合开诊所。谁知道战事一来,我却给征到大陆东北,一去便是这么些年—一”
“我也到过东北.冰天雪地,耳朵差点没给冻掉!”杨教头插嘴道。
“是啊,我刚到长春的时候,生满了一脚的冻疮,寸步难行。”林茂雄摇头笑道,“后来才知道东北人的靴子里原来都塞满了乌拉草取暖的。”
“那个吴春晖呢?”小玉好奇地问道。
“暧,”林茂雄叹息道,“他可怜,给日军拉去东南亚打仗去了,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活着没有?”
“他长得是什么样子?”小玉问道。
“我只记得他年轻时候的面貌——”林茂雄沉吟了片刻,他打量了小玉一下,笑道,“说起来,你跟他,眉眼间倒有几分相似。”
“是么?”小玉笑道,“那个容易,林祥,我陪你去找!”
“傻仔,”林茂雄搔了一搔他那花白的发鬓,“隔了三十年,我们相见也不认识了呀!”
“不要紧,只要痛下决心,一条街一条街,一个城一个城去找,总有一天找得到。” 小玉颇为自信地说道。
“其正是小孩子说话。”林茂雄摇头笑道。
小玉起身拣了一块烤鳗鱼,敬到林茂雄的碟子里。林茂雄吃了一口,赞道:
“这家烧烤,确实不错。”
“听说东京的中国饭馆也多得很哪。”小玉探问道。
“日本人爱吃中华料理,他们常常在中国饭馆宴客,在日本开餐馆很赚钱。东京有一家留园,是满洲皇族开的,气派大得很,普通人还吃不起哩,一道水晶鸡,日币三千元!”
“林祥,我到东京去,在中国餐馆打工,行么?”小玉问道。
“你会烧菜么?”
“不会可以学嘛。”
“那边餐馆常常请不到厨子。”
“那么我赶快到烹饪学校报名,考个厨子执照去。”小玉笑道。
“你不必打这些鬼主意了!”杨教头道,“林祥回日本,干脆把你装进箱子里,提走了事!林祥,听说这几年东京也繁荣得了不得!”
“东京变得更厉害,”林茂雄叹道,“战后我们去,差不多炸平了,眼看着一栋栋高楼建了起来。我们老板有眼光,一去便在新宿番众町那一带买下一块地,就那样发了起来— 他是我太太的舅舅,就是他把我们接去日本帮忙的—”
“番众町那里有一家酒吧叫一番馆,里面的孩子穿着和服的。”小玉插嘴道。
“你怎么知道?”林茂雄诧异道。
“一番馆在番众町七十五番地。”小玉笑嘻嘻地说。
“你这个孩子,”林茂雄摸了小玉的头一下,“好象东京去过多少次似的,这么熟!”
“我有一本东京地图,”小玉笑道,“那些街道我都背熟了,我去了,一定不会迷路。有一天,我一定要到新宿一番馆去,瞧瞧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孩子去——林祥,要是我穿起和服来,会好看么?”
“你穿上和服,倒象个日本娃娃。”
“‘好色一代男’林祥看过么?”小玉问道,“是一部彩色古装片。”
“‘好色一代男’?”林茂雄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是好老的影片了吧?”
“池部良演的,”小玉说道,“他在电影里穿了一件白绸子黑缎带的和服,乱潇洒一阵!林祥也有和服么?”
“有一件,在家里穿穿。”
“什么颜色?”
“灰的。”
“哦,我喜欢白绸子的。以后我也去买一件,不过听说好的贵得很。要是我在东京穿起和服来,他们真把我当作日本仔怎么办?我又不会说日本话,只会一句:我哈腰——果哉?一麻司。还是师傅教的。你肯教我说日文么,林祥?”
“那要看,”林茂雄微笑道,“你在公司里做事努不努力!”
“那我一定拚命干就是了!”小玉笑道。
几碟菜我跟阿雄仔两个人,闷声不响扫掉了一大半,阿雄仔用手拉鸡腿吃,两手抓得油渍渍,啃完了鸡腿,又吮手指头。小玉点的烤花枝,他只吃了两夹,其余的我趁他说话,都暗暗地计算光了。几道菜,烤花枝最爽口,又香又脆。吃到最后,一只碟里只还剩下一枚盐酥虾,我挟起送进嘴里,连头带尾一齐吞了下去。吃完菜,我们把两瓶绍兴酒也捣鼓光了才散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