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同志小说 · 2024 年 6 月 15 日 0

孽子

王夔龙蹲了下去,一双钉耙般瘦骨梭梭的手,满地摸索。

“阿凤的血,滚烫的,流得一地,就流在这里。我把他抱在怀里,他那双垂死的眼睛,望着我,一点怨毒也没有,竟然还露着歉然和无奈的神情。他那双大大的,痛得在跳跃似的眼睛,跟了我一辈子,无论到哪里,我总看得到他那双痛得发黑的眼睛。那天晚上,我记得我坐在台阶上狂叫:火!火!火!我看见满天的星火都纷纷掉了下来,落在莲花池里,在熊熊地燃烧——”

我也蹲了下去,面对着王夔龙,他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变得一种近乎狂喜的兴奋,时而悲痛欲绝,饮泣起来。又一次,我在新公园莲花池的台阶上,在十年后一个除夕夜里,从头到尾最完整的复习一遍,我们新公园莲花池畔黑暗王国里龙子和阿凤,那个野凤凰、那个不死鸟的那一则古老的神话传说。

这一次跟我头一次听到王夔龙叙述这则故事的时候,完全不同,头一次那种恐惧、困惑都没有了。我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情绪平静下来,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我伸出手去,跟他那只瘦骨梭梭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

“再见,阿青。”王夔龙立起身跟我道别。

“再见,王先生。”我也笑着向他挥了一挥手。

我离开莲花池之前,踅到池中那个八角亭阁中去。我一踏进那间亭阁内,靠窗的长凳上,突然一个人影坐了起来,啊的惊叫一声,我走过去,借着从窗外射进来的灯光,发觉原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本来大概躺在凳子上正在睡觉,我进去把他惊醒了,吓得全身发抖,缩在一角直打战。我发现他躺卧的地方,正是我第一次进到公园来,躲在池中亭阁内,睡卧的那张长凳。

“别害怕,小弟,”我坐到他身边,笑着安慰他道,“我把你吓着了。”

我发觉那个孩子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蓝布外衣,一脸冻得发白,他剃着小平头,尖尖的下巴,一双眼睛惊惶得乱躲。

“你叫什么名字,小弟?”我问他道,我用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他好象触电一般,猛地一跳。

“罗——平——”他的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了,他的牙齿上下打磕。

“今夜有寒流,这个地方睡不得的,要冻坏了。”我说道。

“你有地方去么?”我又问他。

罗平摇了一摇头。

“那么,我带你回家吧,”我说道,“今晚你可以住在我那里。”

罗平惶惑地望着我,不知所措。

“你莫怕,”我又安慰他道,“我住在大龙峒,只有我一个人。我那里很好,比你一个人睡在这里好得多,我们走。”

我站了起来,罗平才迟疑跟着我立起了身。我们走出亭阁外,走下莲花池的台阶,往新公园的大门口走去。迎面一阵冷风,砭骨的寒意,直往人的体内钻去。我看见罗平走在我身边,双手插在裤袋里,颈脖缩起。我停了下,将围在我自己颈子上,那条傅卫留下来的厚绒围巾解下,替罗平围上,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

“你家在哪里?”我们走到馆前路上,我问他道。

“莺歌。”他答道,他的声音大了一些,牙齿也不再打战了。

“大年夜,你不在家里,跑出来做什么呢?”

罗平垂下头去,没有作声。

“我家里有吃剩下的半碗鸡汤,回去我热给你喝吧,”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你一定饿得发昏了,对不对?”

罗平偏过头来,点了两下,咧开嘴笑了。我们转到忠孝西路上,台北市万家灯火,人们都在这寒流侵袭的大年夜,躲在温暖的家中,与家人团圆守岁去了。路上行人绝迹,只有几辆计程车及公共汽车,载了一些客人急急在赶路。此起彼落,远远近近,爆竹声不断地响着。我带着罗平,到公共汽车站去赶乘最后一班车。我们在路上愈走愈冷,我便向罗平提议道:

“我们一齐跑步吧,罗平。”

“好的。”罗平笑应道,他把掉在胸前的一端围巾甩到背后去。

我跟罗平两人,肩并肩,在忠孝西路了无人迹的人行道上,放步跑了下去。我突然记了起来,从前在学校里,军训出操,我是我们小班的班长,我们在操场上练习跑步总是由我带头叫口令的。在一片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我领着罗平,两人迎着寒流,在那条长长的忠孝路上,一面跑,我嘴里一面叫着:一二

一二

一二

一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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