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四十五岁的样子,方方正正的脸庞,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深邃又威严。眼角的笑纹展得很开,配合着脸颊上浅浅的酒窝,显示出亲切与随和。乌黑的头发每一根都直直地矗立着,很短很亮,发际线很开阔。额头饱满,鼻子方正,脖颈粗壮,一个硕大的喉结,突兀拱立。强壮的上身穿着一件洗得还算清白的短袖,胸口松松垮垮没有扣子,露出饱满的胸肌,下身配着侧缝镶有两条红色杠子的海蓝色保安裤,卷着裤腿,汲着拖鞋,提着两个鱼篓,三两步就走过我面前。
我惊讶得手足无措!
只看一眼,我就肯定这就是刚才在芦苇丛中的那个捕鱼汉。从海滩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揣摩他的模样,生怕因他相貌粗陋,而打击我对完美背影产生的遐想。为了保住我长期以来因痛苦追寻偶像而形成的完美迷思,我甚至放弃了上前与他搭讪的冲动。现在他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如此的硬朗成熟,如此的真实生动,我甚至看清了他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有腮帮上杂乱坚硬的胡子。
由于桂花树的遮挡,他没有注意到愣愣站着的我,而是径直走向水井,把手里的两个鱼篓放在井边,鱼篓里面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微撞击声。他打开了盖子,我看见两条青黑色的鳗鱼,游进了水盆。
“长海叔,你干啥呀?”表姐桂芬已经迎了出来。
“刚抓住的鳗鱼,还有些白虾,给你奶奶补补身子。”
“你自己上集市去卖钱哩,这么贵的东西!”大舅二舅也出来了。
“怎么被你说出口的,这么小的东西,寒碜得紧。”
“太多了太多了,你留一些带回去!”
“还不够吃一顿的,你嫌少是不?”
我看着他们推来挡去的客气,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身体。我想移步上前,又想置身局外,就像你突然轻易获取了一个答案,反而会使你惊愕于解题的真实。长海叔?一个似乎很熟的名字,但又无法拼凑出完整记忆。我这人天生就记不住东西,尤其是儿时的景象,我总是在别人娓娓动听的回忆中,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没有印象,只会傻傻地点头。
我看见大舅在递烟给他,然后他们向我这边走来。
“小清,这是你长海叔,你还记得吗?”
“长海叔好!”我急急忙忙打招呼。
“客气啥!这么多年没见了,都认不出来了!说是在市里税务局做官?”
长海叔客气的寒暄着,从上到下盯着我看,咧着嘴,和气地递我一支烟。
“是的,在国税。谢谢,我不会抽烟。”
“试着抽抽,都大老爷子了,应该学会的!”
“好,我抽!”从没吸过烟的我竟然伸手去接。我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长海叔凑过来给我点火,我礼貌地托着他的双手。我觉得他的手掌好大,好厚实,好沉重。
“阿清啊,这么多年不见,和小时候完全变样哩,小时候你老缠着要我抱,抱了还不肯下来!”长海叔和我打趣。
“小清从小门槛就精得很,他知道你和瑛姑疼他,你家吃的又多,就赖在你家不回来。他的鼻子是比狗还灵的。”二舅接过话头,损了我一句。
“不会吧,你在开我玩笑,叔。”我笑着回应长海叔。
“现在你是什么都不晓得喽,当初真的是我最疼你了,你一半的饭,都是在我家吃的哩!”长海叔看我看出滋味来了,乐呵呵地说。
“是啊,你家瑛姑也拿小清那么好,自己舍不得吃,尽挑好的给小清。哎,就是好人不寿长,年纪轻轻就早走了,唉!”
“还提这事干啥?都过去十几年了,我都不提了,你还瞎唠叨!”长海叔回头顶了大舅一句。
我努力收集着往事点滴,但回忆过于朦胧。我只知道乡下的叔伯婶姨对我都好得很,从小都护着我。作为一个集体,我有集中的记忆,可作为其中的个体,我真的想不起细节。我竟然有一半的饭,是在长海叔家里吃的?我听老妈说在我5岁以前,是把外婆接到城里来看护我的,直到满5岁了,才让我随外婆去乡下住了一年多,今年我都25岁了,二十年前的事,真忘光了。
“我小时候肯定很馋,老是去你家要吃的,是吧?”我觉得长海叔很和善,所以主动接着话。
“哪有的事,你最懂事了,从不自己拿东西吃。你就喜欢坐我的腿上,抱住我的头,蹭我的胡子。”
“是吧?那真的太没规矩了!”我觉得儿时的行为有点出格。
“你长海叔可是最疼你的,要不是后来领养了东东,他可是整天缠着你娘,要认你做干儿子!”
“你娘小气得很,一听这话就不理会我,她不舍得你噢!”长海叔假装发出一声叹息。
如果有你这个干爹,就太幸福了!我几乎有点责怪老妈当初让我失去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的恋父情结,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生根发芽的吧!我父亲是个职业军人,新婚还没满月就回归了部队,从此和我妈相隔天涯,直到我6岁才转业回到地方。虽说父亲的老家也是在本地乡下,但是我却去得很少。父亲只有几个姐妹,可母亲却有几个兄弟,骨子里喜欢雄性世界的我,从小就喜欢往外婆家跑,原来除了几个舅舅,还有一个更吸引我的长海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