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啊,想说啥哩,说呀?”长海叔扭头看着我,洁白的牙齿在我眼角掠过,和那头黝黑的直发,给我留下最后的印记。
心里一声叹息。长海叔,我知道老杨用他生命里最后的时光和你深谈,你肯定知道了我的一切,我的所思所想,我的所欲所求。你知道我要什么,可我不知道你可以给我多少。或许你不忍伤及我心,才会有你的躲躲闪闪,如果你的给予真的如此艰难,那么我的索取是否真的是种伤害?
盛宴到此结束,我应该收拾行囊,悄然离场。
车子停在村口,前面就是狭窄的水泥路,再也无法前行一步。打开车门取出包裹,任由寒风鞭挞着麻木的脸庞,沁入骨髓,吹熄微弱的欲望之火。天空一片漆黑,旷野一片雪白,躁动的雪花在灯光里狂飞乱舞,在这寂静的村野里,显得那么迷离,如一群行将殉葬的巫师,不停挣扎。
“叔,我回去了。”
“哪里可以回去!你看雪下这么大,路也看不见了,怎么回去?”
“没事,我熟路,开慢一点。”
“不能!宝啊,你看黑灯瞎火的,今晚不能走了!”
“没事,叔,我可以走。”
“不行!宝啊,今晚住叔屋里,明早再走!你看看,雪这么厚,你开车走远路叔要担心死的!”
“担心啥?我又不是小孩子!叔,我走了!”
哀,莫大于心死。我心没死,只是随这场大雪冬眠了。等到雪化了,我会试试这颗没有了蓬勃朝气的心,还会不会砰然跳动。
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长海叔探身一把夺走了车钥匙。
“宝啊,今晚就住叔屋里,冰箱里猪蹄鲑鱼黄鳝都有,等下叔马上烧饭,吃饱了好好睡觉,叔不许你走!”说完,把包裹往背上一扛,回头直愣愣地看着我,等我跟上。
我突然发现远处大舅家灯火通明,于是顺口说道:“叔,要不我去大舅家吃晚饭吧,他家正在吃晚饭呢!”
“不行,跟叔回去,叔马上煮饭给你吃,叔家里的菜哪里比不上他?”
“还是别麻烦了,叔,大舅家刚好有空床铺,吃完我就住在大舅家,嗯?”
长海叔两眼直勾勾的瞪着我,在车灯的照射下,显得那么坚定执着:“不行,今晚就住叔屋里!宝啊,你看水沟里都结冰了,今晚就和叔睡一被窝,叔帮你暖暖脚!”
我依旧呆立雪中,没有挪步。
“宝啊,快走嘞!”
我只觉得耳膜一震,这一声吆喝气壮山河,在江滩久久回荡。
”
“ 踩着扑扑簌簌的积雪,脚步拖沓地跟在长海叔后面。雪花从漆黑的夜空飘落,倏然沾上我的眉毛,钻入我的脖颈,感到一点一滴的冰凉。路上没见一个行人,只有从家家户户透出的灯火,给生冷的村野增添了一抹暖意。
厨房里的日光灯忽闪了几下,最终只亮了紧贴墙角的一支,光线显得有些惨淡。长海叔放下行李,赶紧出去锁上院门,我觉得口渴,提了提桌上的热水瓶,没有份量,是空的。
“启辉器又坏了!”长海叔仰头看看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自言自语说道。
我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没有说话。厨房里好冷,满眼尽是金属,不锈钢脸盆,搪瓷茶杯,铁锅,不粘锅,菜刀锅铲剪刀,还有寒糁糁的瓷砖,没有一点温度。
“去房间开空调,看电视去!”长海叔嘴里招呼我。
我没动。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似乎藤椅好不容易被我坐热,我有点依依不舍。
“咋啦,宝啊,去呀?”长海叔催促了一句。
我扭头看了一下房门。房门没锁上,房间里很黑,可以瞥见大衣柜正面的镜子。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比喻——黑漆漆的房门如幽灵般张开大口,仿佛要把你吞噬。
“就在这里坐坐好了,过会儿我还要去大舅家。”
我冷不丁回答说。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想,没去想前因,也没去想后果,只是觉得今晚去大舅家带有一种英勇就义的味道,而我似乎向往这一份悲壮。
长海叔一愣,转身盯着我,眼睛里写满疑问:“咋啦,嫌弃你叔,是不是?”
“不是。”
“那就去看电视,嘿嘿!”
说完,长海叔夹起我的手臂,把我半架着站起身,往房间拖去。咯吱窝下就是长海叔厚实的手掌,很有力,很坚决。我半推半就,走进卧室。
灯开了,熟悉的大床换了模样。农家弹制的厚棉毯上铺着玫红色的床罩,床罩的四边印着牡丹缠绵的枝叶,围着中心一对鲜活的鸳鸯。鸳鸯静静地伏在水面上,头颈相偎,公的雄壮威武,母的含情脉脉,仿佛窃窃私语,又似彼此鼓励,浅浅的水波荡漾开去,消失在阡陌交错的莲藕丛里。床上叠着一条厚实的被子,重磅真丝做成的被套,也是玫红色的围边,夹杂着百合舒展的嫩叶和含苞欲放的花蕊,中间还是两只鸳鸯,这次正一起扑腾着翅膀,愉悦呼应,戏耍得意犹未尽。枕头刚好一对,红色挨在中间,黄色分向两边,挤在一起,不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