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鸿安说车里闷。于是,我随着他下了车,横穿马路,攀上了南面的小山。
这条大路,到了这里已经有些偏僻了,来往的车辆并不很多,偶尔一辆通勤小客轰然行过,然后再孤独着消失于路的尽头。
我们选了一处比较平缓的山地,坐在被风雨剥蚀得千创百孔的突兀大石上,放眼凭眺,满目辽阔。
缓缓斜坠的夕阳,热芒稍敛,万点柔光倾泻,整个大地一派亮、黄、清、透。天空蔚蓝澄净,一碧如洗,一只苍鹫盘旋去来,搏击千里;极目处的群山,绿意莽莽,衔接挨挤着,连绵天际;山下,大片的农田绵延而去,在阳光下铺展开清晰又苍茫的油油画卷,无边无际;一条小河从田间穿过,逶迤着,流淌着,玉带一般亮晃出太阳的点点金色;身周,草木葱茏,清香阵阵;暖风微微拂掠,捎带着一丝凉意,萦绕心怀。
于此地,看不到军营的一丝影子,但我却能深切的感受到,那个倾注了太多人深爱的地方,就在天的尽头,大山的怀抱里……
“好美啊!”许鸿安手里捻转着一根杂草,口中轻轻感叹。
是啊!好美!
远离世俗,跳脱羁绊,携着一颗无欲无求的心,面对此景,谁不幡然?
这一刻,没有紧张的操练,也没有过激的梦想;没有处心积虑的嫉妒,也没有争夺不休的名利;没有锱铢必较的烦腻,也没有尔虞我诈的倾轧;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攻歼算计……一切都回归了自然,回归了——平和与宁谧!
在这样唯美的世界里,心,是柔软的,柔软到无力!
许鸿安索性拱起一条腿,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体斜倚在大石上,微攒着双眉,目注着眼前被夕阳勾勒得亮丽又温馨的金黄世界。
我坐在他旁边,抱着双腿,同样在这片不期而遇的美景面前,震撼着心灵。
这里,便是尘世与天堂的交接口,现实与梦想的临界处吧?
“先听我讲个故事吧。”好一会,许鸿安才缓缓开口。那声音平静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仿佛自亘古悠来,被风飘散了,吹进耳朵里,一丝丝苍远,一丝丝扼叹,钻进心里!
平凡的故事,有多少不平凡的经历烙在心底?又有多少伤口不忍记忆去疼痛着清晰?
我轻“嗯”着点头。接着,许鸿安便给我讲起了两个男孩间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就是“墙上男孩”和许鸿安!他们本是姑表亲。“墙上男孩”父亲早殁,母亲移嫁海外,十三岁那年寄养在舅舅——许鸿安父亲家里。当时许鸿安十五岁……
尽管对于那个男孩与他的故事我早有预感,但是,当我听到他们因亲生情,因情生爱的时候,心里还是禁不住翻腾起无限的惊讶!而更让我惊讶的是,许鸿安毫不避讳,轻描淡写地从口中说出“我和他都是同性恋”这几个字!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在当时,同性恋还是法律明文的“流氓罪”,很多人对于“同性恋”一词几近陌生。那时候,人们对于男人与男人间的这种行为称之为:变态!这两个字,同为“去”声,于那些极端蔑视和鄙夷的嘴里“迸”出来,就好似一口带有致命病菌的黏痰被狠狠吐在地上,厌恶到连最后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是同性恋呢?
我张大了嘴巴,却看到许鸿安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像他嘴里说出的故事与他毫无关系!
同时,我心隐隐跳动——
“同性恋”这三个字一直是卡在我喉咙里的一只苍蝇,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每当被人提起都会感觉有点恶心,伴随而来的还有心慌。尽管我心里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个同性恋者……
接下来的故事当然是家长发现,然后强行分开。存在于那个年代,如此近亲关系,即便是兄妹也不可能被世俗、伦理、道德这个强大的主宰所认可,更遑论兄弟……结果,“墙上男孩”被送去德国读书,而许鸿安则选择了完成“墙上男孩”的遗梦——当兵。
许鸿安悠悠地说着,语气平静,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古老的,早已被遗忘了的传说。而我却分明听出这个故事里隐藏着太多的爱,还有那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无奈!
如果不爱,他不会仅仅是为了另一个人的梦,便将军旅足迹走的如此铿锵!如果不爱,他不会将那样一副照片挂在自己最温暖的地方!可是,爱又能如何呢?
这样一个男人中的男人尚且抗争不过命运,何况你我?
猛然间,我的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悲伤,为他,为那个男孩,也为了自己。恍惚中,我仿佛看见三个人正行进在茫茫无际的沙漠之中,荒无人烟,朔风嘶吼,他们两个搀扶着费力地前行,而我,只是一个人,孤独地徘徊在原地,不知路在何方……
“后来呢?你们分开这么多年,就再也没见过吗?”我忍不住问。眼前总是晃动着许鸿安那个有钱的父亲那张惊愕、恐惧、绝望、愤怒、决绝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