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想对陆文虎说些华丽的话,来撑撑场面,比如:恭喜你如愿以偿圆满心愿荣归故里,希望你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不忘军人本色,再创辉煌等样的词句。因为,这样的讲演,在以往的酒桌上一直都是我的拿手好戏。
可是,我端着颤抖的酒碗,根本吐不出一句话,那些耀眼的字句从胸膛里冷飕飕升起,然后全部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不肯出来。
今晚的一切是始料不及的感动夹杂了巨大的悲伤。从雪林中的告白,到生日烛光的点亮,再到连长那难抑心酸的不舍,还有陆文虎一番荡魄惊心的演说,以及连长那句“为你班长送行”……一系列的剜剐、揪扯、劈剁、轰炸,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冰凉的酸液在胸膛里流窜、翻滚,我怎么还能说一句话来?
泪水在眼眶不停的打转。
忍住!一定要忍住。我这样告诉自己。深深要紧牙缝中的腮肉,我努力,再努力,举着酒碗几次欲张口说话,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泪即将奔涌,人们都在看着我。别无选择之下,我将酒碗对着陆文虎一举,然后送至嘴边,满满一大碗涩苦的白酒,和着泪仰头吞下。
为即将远去,从此分隔两地的陆文虎送行!
悲伤如同喧腾的海啸,脆弱的闸门在难抵御那如虹的气势,瞬时间土崩瓦解。
我放下酒碗,顾不得去看大家是什么样的眼光,转身而走,推开门冲到外面,一溜烟一样出了后门,站在茫茫的雪野之中,放声大哭。
对不起了,心爱的大宝儿!我不是想给你添堵,只是我无法控制这份疯狂的疼痛!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
雪,依然在下。
雪,轻轻的飘落,是那样从容。
雪,落在脸上,钻进脖子里,凉丝丝地清晰在翻卷的伤口上,触目惊心地疼痛!
雪,洁白醒目,将这污浊的尘世遮挡在圣洁的光辉之下。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将那亘古的悲伤掩埋殆尽?让我也做一次高尚的人类?
难道,我除了哭泣,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权利了吗?
雪,依然在下,静静的飘落,从容而凄美。
方宝胜出来了。他站在我身后,攥着我的衣襟,抽噎得象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但他就那么攥着我的衣襟,以防止我向其他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再跑。一句话也不说。
陆文虎出来了。他驱赶走方宝胜,站在我的旁边为哭的甚至委屈而抽泣不止的我,轻敲着后背。
“实在不行我就再陪你一年吧。”他无可奈何地说,声音里有一丝丝萎谢,也有一丝丝坚定。
听到这话,我诚惶诚恐。怎么可以呢?复员名额已经确定,改回来比登天还难!再说,多陪一年又能怎样?明年的今天还是会有相同的剧情上演!而且,我这样一个永远也成不了他另一半的人算得了什么?怎么可以再让他为我付出!
但是,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看他一眼。
此刻的我,在悲伤的冲击下,心里产生了丝丝缕缕的恨意。
恨天,恨地,也恨他!至于为什么恨,连我自己都很难解释。
恨,可以坚硬一个人的柔软,也可以冻结一颗温热的心。
咽下冰冷的酸楚,我住泪收声,遥望着茫茫白雪铺成的莹莹天地,心内空洞一片。
见我不再哭泣,一眼都没看他,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硬冷,本就言语迟钝的他无言以对,就那么陪着我一起站在漫天漫地的大雪之中。
这个地方似曾熟悉。我心深处依稀记得,在一个春日明媚的早晨,因为他的冷硬,致使一夜温存过后敏感脆弱的我心有戚戚,站在这里独自伤心。这个时候,神采飞扬的他来了,软语温存,嬉笑着哄我,并弓了腰厥了屁股凑上来亲我,然后我在逃跑的间隙回头,便看到了那个陶醉在草香露醇的阳光下将我的心激荡得片片飞舞的那个邪祟又浪荡的他。
可是如今,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片地,人还是那个人,远处的老旧水塔还在站立,而那个春日的温暖阳光不见了,被漫天的飞雪所代替……
时光毫不留情,将过去的美好雕铸成只有记忆才能找回的永恒,而且仍在继续切割,欲将一切都修剪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回去吧,这冷!连长指导员都在屋等着呢……”好一会,他说。那语气,就象是犯了错的小丈夫,听了让人一阵阵心疼。
象从前那个早上一样,在他没有任何准备之下,我车身回走,再次将一个无奈的男人扔在了这个地方,从始到终没跟他说一句话,更没看他一眼。
回到屋内,所有人都已经哭过了,正在低迷地举着酒碗,大口大口地喝着。
看样子,连长喝了不少,脸通红通红,但却无法掩盖那比脸色更红的眼睛。
陆文虎随后走进来,毫无兴致地加入到死气沉沉的拼酒队伍。
刚刚猛喝了那一大碗,在外面被风一吹,回来没一会我就醉了。于是,连长命令方宝胜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