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同志故事 · 2024 年 5 月 14 日 0

我爱农民老木

“你看见背包黑布口袋装的东西吗?”
“没有!”
“你去找找看。”
“什么东西?”
“找找看。”
“什么嘛?”
“人参!”
“啥人参?”
“我往你包里塞的人参!”
“你塞我包干啥?”
“不是给你的,给奶奶捎的,这玩意儿好,滋补!”
“我知道好,你都留多少年了,自己一直舍不得补!”
“我随时可以进山采。”
“哪那么容易,这么些年,你不就采了那么两颗,还差点丢了性命?”
“我有办法。”
“老木,说出来可别不高兴!”
“啥事?”老木心突然一紧,语气也变了。
“先答应我。”
“你先说。”
“你不答应,我不说。”
“你说吧。”
“答应了?”
“恩,说吧。”
“那我说了。”
“说!”
“不许生气。”
“我不生小元气。”
“我也给了你一个红包。”
“啥?”老木一惊。
“在炕上左边柜子的第一个抽屉。”
“小元,你咋能给我压岁,我是你哥……”
“你现在用钱地儿多,过完年要买小猪崽,春后买苞米、大豆种子……”
“没有这道理,哪有弟给哥压岁钱的?”老木语气带着不满。
“还有,人参我也放在炕上左边柜子的第一个抽屉。”
“啥?”老木又一惊,声音明显提高了八度。
“我是说,人参我没要,放在你……”
“小元,你,你,干啥哩,你这是?”老木火了,真火了,语气从未这么大声过。
“我是想……”我突然被老木的火气吓楞住了,说话结结巴巴的,我从来没听过老木如此大声说话。
“我早说了,这不是给你的……”老木不由分说打断我。
“我寻思,你就三颗,我已经吃了一颗……”
“你看你,说了是给爷爷奶奶带的……”老木声音越来越大,近乎气急败坏。
“你答应不生气!”
“我没法不生气。”老木的语气非常严厉,我似乎还听见打牌的人问了句“老木,咋了,出啥事了?”
我赶紧说:“好了,我知道了,下次回去我一定带上。”
老木不说话了,似乎是鼻子有点发酸。
“老木,咋了?”
“没事,我没事。”老木语气轻了下来。
“好了,老哥,我知道错了,下次好不,下次我一定捎上。”
“怕是没有下次。”
“咋会?我说回来就回来。”
“奶奶身体要不好,不由你。”
“所以你给她送人参。”
“……”那边沉默无语。
“没事,奶奶没啥大问题,晚上还喝了不少粥呢!”
那边还是不说话。
我说:“老木。”
“恩。”那边声音有些哽咽了,“小元,我挂了。”
“等等!”
“还有事吗?”
“有!”
“什么?”
“想我了吗?”
“……”
“老木,我可想你,刚才还梦见你,醒来发现你不在身边,我突然就感觉害怕!”
“小元,我挂了。”
“等等。”
“挂了。”
“等……”
拍!轻微擤鼻子声音传来的瞬间,电话断了。
55
我不大喜欢过春节。
这个春节,却感觉特别有意思,我疯狂喜欢上了吃核桃,每天除了给老木打电话,就是听音乐,吃核桃,然后看书、睡觉。
那天下楼,去浴池洗澡回来,看见小区外面有个妇女在卖核桃,想起老木核桃补脑的说法,突然来了兴趣,买了好几斤,装进浴兜。
父母离婚后,我虽说同父亲生活,但我的父亲是个警察,成天在外办案,我其实由保姆带大。
保姆姓姜,叫姜花,姜花阿姨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对我甚好。
姜花阿姨就喜欢吃核桃,经常买菜时,顺便买一些核桃回来。吃过晚饭,她和我并排坐在两个小板凳上,一边给我砸核桃吃,一边讲她家乡的事儿。
姜花阿姨说,她家在东部的山区,是个有山有水有树有草有羊有牛的山村。随便一个院子里的随随便便的一棵树,就可能已经生长了一百年;村口的老槐树,存活了至少三百年;那满山遍野的老松树,已说不清活了有多少年,道边常见的极其普通的胡杨,都能“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生生死死,就是三千年!
姜花阿姨还说,她家门前有条美丽弯曲的河,河水似娇柔羞涩的小家碧玉,缠缠绵绵,温婉可人。河里有鱼、有虾米、有螃蟹,还有泥鳅。夕阳渐沉时分,村里的女人在隐隐约约泛着昏黄光亮的河面洗衣服,双脚泡在河水里,虾米轻轻碰触你的脚心,痒痒的,孩子则在河里刨出朵朵浪花。
我一边张开嘴巴吃核桃,一边竖起耳朵听她讲乡下的故事。我听得出神,问:“河上有桥吗?”
“有,有座石拱桥,过年时,我在桥上挂红灯笼,放鞭炮。夏天,父亲和爷爷摇船去镇上卖粮食,母亲和奶奶就站在桥头翘首倚盼。”
我简直入迷了,就觉得姜花阿姨的家乡真好啊,世外桃园、人间仙境,我将来也要去她的家乡,站在那座桥上,一边欣赏风景,一边砸核桃给她吃。
可惜,父亲去世后,我搬走了,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姜花阿姨也离开了,接着嫁人了。嫁的那家人在很穷僻的山坡上。姜花阿姨又回到了她来的山区。可是,她说很好,她说那家人就有好几棵核桃树。
爷爷奶奶结伴去社区扭秧歌,伯母也不知去向。
我把核桃拿到阳台,我说:“大爷(东北对伯父的简称),我想砸点核桃给你吃,这东西好,补脑!”
伯父笑了。
这几天,伯父身体不舒服,后背痛得厉害,要他去检查,总说:累得,不碍事,躺躺就好了。
想想,也是,伯干革命一辈子,内退后,闲不住,非要替他以前一个下岗的老友开出租,这不,上瘾了,年前老友家出了点事,他帮着出车,整天东颠西跑的,不背疼才怪。
我搬来两个凳子,坐在可以被太阳晒到的阳台上,用小锤子砸刚买的核桃。我砸着,把砸出来的瓤递给伯父。我还放了点儿音乐,嘣嘣嘣,锤子的节奏和着音乐的节拍在阳台弥漫开来。
我说:“大爷,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们(我和堂姐)砸核桃吗?”
“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啊,你比你姐淘多了,我砸好的,你要一个人吃独食,你姐砸好的,你也要抢着吃。”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记忆的幽谷中,快乐象粉色的尘埃弥漫扩张。
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会记住童年那么多幸福点滴,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童年是苦大仇深,不堪回首的。
我说:“是啊,你和我姐都让着我,记得那次,我姐实在气不过,举起锤子要砸我,也不是真砸,你却看不过去,从她手里夺去锤子,还打了她的屁股,凶狠狠地骂她没姐样儿,害得我姐足有一个月不和你说话。后来,你俩和好了,我姐却故意和你隔起来,说你偏心,重男轻女,她不像是你亲生的,我才是。”
伯父呵呵地笑了。
我问:“你还真打啊,不心疼?好歹我姐才是你亲生的!”
伯父说:“疼,咋不心疼,只不过,元元更让我心疼!”
56
回城的日常生活算得上是满枯燥的,但抽丝剥茧,一个个生活片断下来,和生母、和伯父、和某个人,也差不多跟个电影似的。
我自己都不想敢相信,竟然被崔博纠缠上了。
那天下午,我推着自行车在菜市转悠,在一家卖鸟的店铺打住了。有个红色的鸟笼,里面装着一只红嘴八哥,煞是可爱。店主说,这是只独特的八哥,会用中英双语骂人,还会唱《十八摸》之类的民间小调,我立马来了兴致,弯下腰,逗它:“嗨,daring!”,八哥却上窜下跳,叫着:“shit!shit!”
就在我兴致勃勃之际,崔博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像只蝴蝶,翩然而至。
“韩小元!”他叫着。
起身,我呆住了,就见崔博靠在一辆自行车旁,双手挽成麻花团,冲我坏坏地笑。
我拔腿欲走,崔博一个箭步窜上来,拽住我自行车的后座。这是菜市,人多路窄,我像只被网罗住的雀儿,想逃,根本动弹不的。
“韩小元,听我说,”怕我逃走,他紧紧拽着我自行车的后座,“你终于回来了……咱俩重新开始吧!”
如果说,崔博的突然出现,让我惊得不知所措,他那“咱俩重新开始吧”的话语一出,我惊得就好象突然看见一架喷气式飞机,飞着飞着,刹那从天而落,掉在了我的正前方,旋即,砰得一声,大爆炸,瞬间火海一片。
这种不知所措施的惊讶让我惶恐不安,简直不知如何应付。我动了动嘴唇,嗫嚅半天,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已经失去表达的思维和意识了。
“我说,咱俩重新开始吧!”崔博突然靠过来,不顾人多地杂,双手从背后环抱我的腰,脑袋靠在我的后背。
我这才反映过来,这是确实崔博,而不是笼中那只红嘴八哥的胡言乱语。
见我挣扎,崔博松开了环抱我的双手,来到我跟前,面朝我,用冷静且毋庸置疑的眼神盯着我。
他靠过来,努了努嘴唇,小声且嬉皮笑脸地说:“韩小元,你是我的水,你是我的井,溺水三千,我只要你这一瓢!”
“你想破镜重圆?”我盯着崔博看,我实在是太惊讶,我没法不惊讶。眼前的崔博,眉宇间透着女人般的风情万种——他总是会在心血来潮时说一些令别人,同时也令自己吃惊的话。
“谈不上破镜重圆,咱俩本来就没分手。”他用右手的五指,顺着额头往上,捋了捋头发,“是的,你会感到突然,不过,没关系,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三天后给我答复。”
崔博再次像只蝴蝶,翩然而去。留下我傻楞楞地呆在原处,直到那只红嘴八哥冲我叫了一声“daring”,我才蓦然清醒过来。
我根本没考虑“破镜重圆”的问题。
三天后,我去了趟学校,递交了支教工作总结,汇报了半年来的支教情况。学校一直远程跟踪我在乌山中学的情况,校长尤其赞赏我利用周末时间给学生补课、个人掏腰包为学生买板凳,还为学生不辞辛苦,多次跋山涉水,徒步进村家访,连连夸我是大家的榜样。
听了校长的表扬,我暗笑。
从学校出来,我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没呆多久,我就离开了——突然发现,远离城市半年,我已经不大习惯诸如婚礼庆典这类的热闹场面。
走出酒店,阳光尤其灿烂,偌大的天空一片云彩也没有,晴朗得给人一种没心没肺的感觉。我闭了闭眼睛,强烈的阳光并没有完全从我眼里撤出,它们像金色的蝌蚪,不停在我眼前游动。
街的尽头都没有任何阴影,街边的树不大,只有杯口粗细,树茎的底部还划着一道道白色的石灰圈圈儿。酒店四周的高楼大厦大多镶着玻璃幕墙,发射着刺目的白光。前方街道的路边是个水果店,一只过期变质的硕大的菠萝蜜剥开了,躺在废料筐里,像坐在人行道上乞讨的佝偻人,浑身的刺,向空间里散发又香又臭的气味。
突然,我听见一阵喊声,犹如晴天霹雳从空中砸来:
“哎,韩小元,韩小元。”
我抬起头,发现天空中有一架飞机,从北向南飞,一点声响都没有,正在转弯,单翼侧着,亮亮的反光,好象藏在天上的一件凶器。
“看哪呢,你?”声音从空中飘向了身后。
当我意识过来,我拔腿就走,疾步如飞的那种走,只听得跟随的皮鞋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声音也由缓重变成了急促。
“韩小元,瞧你那小样儿,跑啥跑,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没有停止奔走的脚步。因为我知道那个叫我的人是谁,是个男人,一个叫崔博的男人。我知道崔博今天也来参加这个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的婚礼,我早就看见他了。
左顾右盼必有故事发生,譬如,我看见了崔博。
如果说,我这次回城还有不愿意碰见,或者说是不愿面对的人,那无疑就是崔博。可越是不想见的人越是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你的面前,幽灵般,突然闪现。
朋友的婚礼上,当崔博像一道闪电,闪现在我的视力范围内时,他正和一群人不停说着话。好象是谈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因为崔博在随后的某一时刻突然就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还是那么白白的一个人。
视线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仿佛有生命,也仿佛有心灵感应,当你用视线扫向某个人,他是会有感应的。我没想到崔博会来参加这个朋友的婚礼;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没想我刚扫视了他一下,他就立即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更没想到的是,他见我出了酒店,立马抛下与他对话的客人,快速跟了出来。
我们一前一后,穿过人群,在闹市里走得飞快。在外人看来,我们两个人是完全不搭界的,就像两条保持同样速度的鳗鱼。事实也如此。
站前,空旷的广场,崔博追上了我。
见我已无路可逃了,崔博弯着腰,气喘吁吁,用极富热忱的大嗓门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豪气干云的笑声后,是无穷的挑衅与幸灾乐祸。
崔博边笑边说:
“哈,小样,穿这么带劲儿,我还以为新郎官是你这厮哩!”
他直起身子,目不转睛盯着我,白白的脸蛋上弥补着无法掩饰的倦态,像被风吹雨打后狼藉的花,直盯得我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鸡,无处藏身。
我没有理会他的笑,广场的台阶上,自顾自坐了下来。
见我坐下,他靠过来,并排坐着,这若无其事的神态,就好象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就像一年前,我和他闲暇逛街,累了,就这么自然地并排坐着。
坐着的崔博,不笑了,也不说话了,两只手的手指来回不停拧着麻花,拧了好长一会儿,才“哎”的仰天长啸一声。啸完,崔博的神情慢慢萎靡起来,像是被人一点一点抽干了血,过了半天,他缓过神来,轻轻说了句:
“小元,咱俩找个地方坐坐?”
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有必要这样吗?就当朋友见面了,叙叙旧!”
就近一家茶社,我和崔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泛着粼粼白光的水池,远处是灰色的山,近处是一个荷花池,无数的败枝,像一群折翅的残兵,凌乱地散落在花池的中央。
茶社不到一百平方,但是设计精致,四周开了很多小窗,每个窗都能看见水池,仿佛是水池中间的城堡,空间一下子显得大了一些。厅堂正中央一只香炉,燃了三枝香。
我和崔博面对面坐着。起初,谁也不说话,无意间抬头,发现对方都在落地大玻璃上偷看自己,两人你看过来,我看过去,一个看出了对方的留恋和伤感;一个看出了对方的无情和决裂。
影子看完,崔博转过头,冲我一笑,拿起茶杯,喝了起来。他喝了一口茶,从衣服口袋往外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包烟来,很熟练地抖一根出来,问,抽不抽?
我摇摇头。
崔博比来乌山镇中学时消瘦了些,一消瘦,脖子就显得很长,像一只白公鹅那样。他把烟叼在嘴上,让服务员送火来。这种烟很细很长,像是女士烟,纯白的过滤嘴是普通烟的两倍。他点烟的姿势很酷。虽然抽烟,牙齿还是那样得白。
我们相互看着,又都将目光移向窗外,很久没有说话。两杯茶异样地立在桌上,不知所以。
终于,我忍不住了,问:究竟找我什么事?
他这才长长地吐一口烟,把话匣打开。
不想知道一个人的故事,可这个人一定要讲,也不是不可以讲,那些无关紧要的故事讲了就讲了,并不会影响什么。
就像所有背叛者的故事,老套的情节,滥俗的理由——崔博最终没出成国,他的初恋情人,据说是个英俊的物理学博士,说是希望他出国,却是谎言,崔博一怒之下,和对方分了手,并就此放弃出国念头。
崔博问我恨他吗?
是啊,恨他吗?
回想起与崔博短短几个月来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脑海就像在回放一部三十年代的黑白电影,零零落落,斑斑点点,每一阵风吹来,都是凉颤颤的。
我说,以前恨,现在不恨!语气平淡得就像喝了一杯白开水。
崔博又问为什么?
我说,以前恨,是觉得你不仅背叛了我,还作践了自己;现在不恨,是觉得找不到恨的理由!
是的,有人说,同性之间的爱情像玻璃,这也是为什么有人把同性之爱形容为玻璃之爱。只是,在融化和破碎之间,崔博选择了破碎,就算他醒悟过来,想再次融化,可凝固后,也变了样——已不是原来的那块玻璃了。
我是不愿意用玻璃来形容我和他之间的感情,玻璃的易碎与危险,总让我联想到流血、车祸、空难、自杀等乱七八糟的事。
崔博眼圈一红,黯然说:“小元,对不起!”
他用手抹了抹眼眶,凄然继续着:“小元,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我是背叛了你。”
我说,我知道,其实,你心里一直有我,对我也好。但,很抱歉,现在我只能辜负你。
崔博摇了摇头,笑了,笑得很舒展,脸上的每一条细小的纹路都带着渴望谅解的诚意。
崔博说:是我辜负了我自己!
原来,背叛的理由竟是那么的简单,为了出国,和初恋情人终极相守,崔博一直在争取公费留学,而那次背叛就是一次交易。
我转过身,想哭,强忍着,心却愈发痛,像一千把利刀从一千个方向插入。
记得,当初,目睹那惊人一幕后,我失眠了,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
我以为自己拥有这世上最真挚的一份爱情,谁知,却是水中月镜中花。我大概是那种被人称为愚蠢的绝种男人,我相信爱情,并为了爱情全身心投入与付出。相恋时,我的全部就是他。我的初吻,我全部的热情,我用全身心来爱他。我们形影不离,我们如胶似漆。
如今,回过头来,感觉有时候,像是生活在一部戏里,身处其中,看不到这部戏的曲折与婉转。我不禁为自己因目睹崔博的背叛,差点成为第二个“南康”的莽撞行为哑然失笑。
坦率说,我并不反对崔博出国。
是的,会伤心难过,毕竟爱过,但我不想成为他出国深造的障碍。
我无法忍受的是,他那种“要出国了,好不长了,可以放纵了”的思想和态度。放纵就放纵了,还非要让我当场抓个现形。抓现形就抓现形了,事后还理直气壮,死皮赖脸找我上床,说什么,韩小元,一次,就一次!
去你妈的,我又不是卖肉的!
第三十二章
大年三十,生母请吃年夜饭。
吃完年夜饭,我、伯父、伯母,还有生母,围成一圈搓麻将。
酒店富丽堂皇的包间,爷爷奶奶坐在我旁边,小鸟般唧唧喳喳,指指点点,奶奶说:“元元,给我好好的,多赢几把,把你妈兜里的钱都给奶奶划拉过来!”
生母大笑,她张扬地拉了一下钱夹的拉链,笑嘻嘻地说:“好,好,够你们爷俩儿赢得了。”
果然,搓了几圈,除了生母,谁的桌前都放着一叠红艳艳的钞票。生母爽朗地掏出钱,一一发给大家,发到我跟前时,说:“元元,妈仔细想了,爷爷奶奶年龄大了,大爷(东北对伯父的称呼)身体也不好,支教年后就别去了,早点回来,啊,也好有个照应,学校那边,我去说……”
我不瞒地瞪了她一眼。
这个女人,都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有心计,过年打个麻将还要动心眼。
伯父读懂了我脸上的不满,摆摆手:“反正就一学期,晃晃就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元元这孩子,脾气犟得很,做什么事都喜欢有始有终……”
生母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我并不愿过多叙述我的生母,有些叙述又不能不提及。
六岁时,她与我父亲离婚,具体原因直至我成年才知晓——仅仅因父亲是警察,长期在外办案,耐不住寂寞,和一个老板邂逅,不顾一切好上,弃我和父亲而去。
后来,我上学了,发现,原来所有小朋友都是有妈妈的,只我没有,我就会问他们有妈妈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们告诉我妈妈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唱歌给你听,会陪你到公园,会给你买所有你想要的玩具,会给你做好吃的东西,会在雨天打雷闪电的时候把害怕的你紧紧的抱在怀里……年幼的我,这才发现,原来我爸爸就是妈妈,所有妈妈能做到的事情没有一件能难倒我爸爸。
10岁那年,忘了是什么事,父亲非要去找妈妈,走到她家漂亮的别墅大门口,发现那扇精致大铁门并没有上锁,他就悄悄进了屋,不一会儿,又出来了,闪烁其词,说是非要我进去把她叫出来。
我是不愿进去的,执拗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往那栋漂亮的大房子钻。
透过客厅透明落地大玻璃门,我看到了怎样的一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宽大的沙发上,裸着身子,像两条响尾蛇,紧紧纠缠在一起——那个惊恐慌乱的女人就是我的生母。
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她那时的表情,她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瞪大了眼睛问我:“元元,你,你怎么来了?”
我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我不能对他们的行为视而不见。我一脚踩在玻璃门里,一脚踩在玻璃门外,我多希望如果退回这只迈进门里的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被妈妈拉进客厅,我就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那个男人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元元,知道吗,我和妈妈都爱你……”
我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了,那眼神怨毒得恨不能杀了他,我愤然打掉他的手,转身就跑了。
妈妈快速跟了出来,院子挂满葡萄绿苗的高墙的外边,她看见了父亲。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靠过去,与爸爸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我在一旁,发疯一样地用手揪住头发,我觉得恶心,那样一双肮脏的手,怎配摸我的头。
揪着揪着,我就哭了,我哭得歇斯底里,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突然间,我看见她浑身一颤,像一片被秋风横扫的落叶。
之后,很快,父亲因意外去世。接着,她动用所有力量,把对我的抚养权夺了去。临离开时,我抱着奶奶的腿,死活不从。到了她家,我天天静坐,并以绝食抗议。怕我死去,她的男人才无奈又把我送回奶奶家——母亲在我心里,只是个符号,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我甚至认为,我最爱的父亲就是被她害死的。
上初中时,学校离奶奶家远,我搬到了伯父家,在那里,我度过了我的中学时代。
逢年过节,她会来看我,但我从不与她对视,不和她讲话。
有一年除夕,奶奶煮着饺子,全家都被过年的幸福笼罩着。突然,一阵敲门声,接着就是她甜甜的一声:爷爷奶奶过年好!
我的心一下就凝固了。
奶奶却热情地招呼她,接着就是伯母满脸堆笑。她给我们全家人都带来了礼物,给奶奶伯母堂姐的一件貂绒毛衣,给爷爷伯父的羊绒大衣,当然,还有给我的服装、书籍和压岁钱。
我一直强忍愤怒,我不想在大年三十让全家人伤心。
那晚,我捂着被子,整整哭了一夜。
春节,就是拜年。
亲戚不多,但伯父伯母朋友特多,单位的、小区的,甚至出去溜狗,在大马路上认识的,没完没了跑来,大包小包,装模装样,说是拜年,实为求办事。当然,伯父伯母没这能耐,他们是希望通过伯父伯母去找她——我的生母。生母神通广大,上层建筑的达官贵人,熟得就像桌上的牌友,输了还带急眼的。
初一,我在被窝里卷缩了一整天,慢慢梳理着这半年支教来的历程。
初二,拜年者轮番、轰炸而来,脑袋都痛了,我趁机去了趟校长家——我想延长支教年限。
初三,我去工人体育场踢了场足球,又碰见了崔博。他见我晃球过人,像只发情的公狗碰见了母狗,举双臂,跳着,亢奋地拍着巴掌,大喊大叫欢呼雀跃。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和我重修栈道——这让我很是扫兴!
初四,我收到了康兵的来信。信很长,厚厚一叠,我很仔细地看,一个字也不漏过——我确实想知道康兵结婚后的境况。
韩老师:
没想到我知道你家地址吧!没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
年过得怎样?很热闹吧!
我也在城里过了一个年,那是我迄今为止过得最有意思的一个年。
想听吗?
大学的第二年,我没回家。除夕夜,学校餐厅灯笼高挂,巨大的新春“福”字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留校过年的学生围坐在桌旁,吃着瓜子、糖块、橘子、苹果、香蕉等,我们还玩游戏、包饺子、观看春节联欢晚会。
你都不知道我们玩得有多疯、有多高兴!
春节联欢晚会只看了一会儿,几个同学,在班长的带领下,偷偷提前回了宿舍。班长来自河南,天生一整乐专家,他说,不行,这年还得继续过下去,不仅要过下去,还要过得有意思,过出乐子,过出喷嚏来。
怎么过呢?
我们星罗密鼓,专整容易出乐子的乖孩子,比如,从农村来的赵憨憨。那同学,老实啊!
整人开始了。
我们买一瓶可乐,喝掉一半后,掺入二锅头、啤酒,醋、酱油、盐,甚至还有花椒、芥末等佐料,这些佐料都是从食堂的师傅那里讨来的。这样,我们精心调制一份色泽正常的怪味可乐。
赵憨憨回来了。
班长天生是演员胚子,神态自然,其实就是装模装样喝着非常可乐,然后大方地把“可乐”递上去,赵憨憨毫无戒备,一边道谢一边大口喝下去。
哦,天啊。你看他,皱眉头,张口,哗啦拉,吐得一地。
哈哈哈,我们弯着腰,在旁边笑得鼻涕泡都喷出来了。
还有更绝的呢。
班长在钢笔上抹点“风油精”,对阿酆同学说:嗨,阿酆,你那个酆字究竟怎么写来着?
那个叫阿酆的同学接过班长手中的钢笔写完后,右手几根手指自然就有风油精了。
班长假装关心的说:啊,你的右眼里有很大一块眼屎啊!
阿酆同学向来注重个人仪表,自然用右手去揉右眼。
班长突然又大叫:啊,你的左眼怎么有一块更大的眼屎。
啊?左眼也有?阿酆没反映过来,连忙就去揉左眼。等他反映过来。
上帝呀!迟了!
啊……呜……他哭了,呜……他吧嗒吧嗒,流泪了。那个泪流得呀,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流个不止,眼睛肿成了水蜜桃!残忍吧!
最有意思的是毛毛同学。
毛毛同学一直在餐厅看春节联欢晚会。
起初,我们也在餐厅看晚会,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临离开前,班长特意提醒毛毛同学,为欢度除夕夜,今晚要闹通宵,谁也甭想睡。
毛毛同学看完晚会回来,寝室漆黑一片,我们皆酣然大睡。
毛毛同学纳闷:还说要闹通宵,怎么都睡了?
郁闷一番后,毛毛同学出去洗漱。大家迅速开灯,打牌的打牌,跳舞的跳舞,看书的看书,聊天的聊天。
毛毛同学洗完脸回来大惊失色:“你们不是睡了吗?”
我们异口同声回答:“没有呀,我们一直这样,不是早说好通宵么?”
等满脸疑惑的他又拿着牙刷去水房刷牙,我们又以迅雷不及掩耳地关灯睡觉,鼾声一片。
毛毛同学再次回来后,快要崩溃了:怎么回事,人呢,难道我出现精神幻觉了!”
第二天,毛毛同学祥林嫂般,见人就叙述昨夜之恐怖事。没人信他的胡言乱语。他越信誓旦旦,别人就越不信,越不信,毛毛同学就越解释。
真是造孽哦。过年还过出个精神错乱患者!
哈哈,很有意思吧!
……
韩老师,不知道吧,我考研了。你当然不会知道了,我是偷偷考的,谁也没告诉,我想离开乌山、离开家,我想去大城市,最好是去省城。可惜,由于没准备好,发挥不理想,怕是没希望了。不过,没关系的,我不会放弃,我会继续努力,我的梦想一定会实现!
……
韩老师,说出来,你肯定不信,但我还是想说,我很想你,真的!
有这么一句话:喜欢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爱上一个人只需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需要一辈子。
韩老师,我知道我不该喜欢上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喜欢上你的,更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喜欢上你的,但我知道,忘记你,我做不到。
知道么?昨晚,我梦到你了,夕阳下,操场上,你追着我喊:康兵,康兵……醒来,发现这是一场梦。
我对自己说,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可我还是想,说好不想,可就是想。有时一想就是一晚,辗转反则,彻夜未眠。
……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眼圈通红。
康兵的信很长,漂亮的纸张,米黄的格子,灰色的格底背景,靠左下边的一角有两个小孩在手牵着手,仔细一看,是两个小男孩。我看着这两个小男孩,闻着信纸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心中的某种情愫象晨曦中喷薄而出的朝阳般,一点一点升腾。
我仿佛又看见了康兵,乌山中学宿舍楼的走廊里,一言不发,匆匆而过,眼神中除了孤独,好象还有隐秘。
第三十三章
有些事、有些人,总会在不经意间,因某个场景,从记忆深处滚滚而来。读了康兵的信,我突然很想老木,很想很想。
是啊,我想老木,夜深人静,尤甚。我总想,情不自禁想:他该吃饭了吧,该出去溜达了吧,该回家睡觉了吧,该想我了吧。
晚上,生母过来,再次提及返城之事。我回屋,砰,用力甩了一下门,用以表达内心的不满。
半夜,我醒了,被梦吓醒的。
我梦见了生母,她使劲拉着我,说:元元,回城吧、回城吧,别去支教了!我还梦见了崔博,他像一条疯狗,追着我喊:韩小元,咱俩重新开始吧,重新开始吧!
醒后,我失眠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想起了赵小良、想起了那只母羊,想起了康兵,想起了王海英,当然还想起了老木。一想起老木,眼前一再闪现的是他明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粗粗微酣的呼吸;健康结实的胳膊;迷人性感的胡渣……想着想着,我泪流满面,不能自抑。
没有老木的寂寞世界,让我像头发一样纷乱的欲望,如青青园中葵一样茂盛生长,而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匕首割在手腕上的感觉。更有甚者,崔博和生母这种疯狗般无休无止地骚扰令我厌烦至极——我突然做出决定,离开家,离开城市,回到老木身边。
我是个一旦决定,就立即付诸行动的人。
当晚,我快速收拾行李,第二天大早,我在餐桌上留了张纸条,悄然离开了家。
去县城的车初三就开通了,三个多小时后,我到达乌山镇。
乌山中学建在一个山坡上,有高高的砌砖围墙,进入大门前有好几十级的水泥台阶,从台阶往上走,感觉像是通往一座古墓或是烈士陵园。
进入校园,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老楼都从金色的阳光中凸出黄灿灿的轮廓来,连瓦檐上曲卷旖旎的浮雕都泛着金光,清晰可见。因为阳光掩去了杂乱凋零和烟尘,掩去了屡次修复所拼搭的不和谐,岁月的痕迹隐入光线的背景,那些过去的轮廓突然栩栩如生,整个校园蓦然如回到昨天。
四周静寂得让你打颤,好像还有一种声音在空中回荡。宿舍楼的走廊在阴面,灰暗得阴森森的。皮鞋与地板磨擦、碰撞,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回响在走廊里,让这种空旷一下涌进脑里,让人感到害怕,好像有一个鬼灵,马上会从走廊的某个角落跳出来,挥舞双臂冲你大喊大叫。
这让我突然想起校园里流传的放假期间闹鬼的故事。
好象说,寒假,有个女教师怀孕了,难产,恰好老公不在,死在了宿舍,模样甚惨,满屋子的鲜血,婴儿的脑袋出来了,胳膊卡住了,两具僵硬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让人淬不忍睹。后来,据说那个女人变成了厉鬼,总会在放寒假的晚上,出来吓那些留校的男人。甚至还有男教师吓出了精神病什么的,等等,不一而足。
我越想越发毛,停留片刻,拎着包就往乌山镇奔。
由于才过完年,乌山镇集市没开张,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回乌岭沟村的蓬斗车,也就是说,去老木家,必须走着去。
许是刚过完年,街道到处都躺着红白相映的鞭炮的碎屑。街上行人很少,一家店铺轮回放着那首脍炙人口,快听出茧子的老歌《常回家看看》。
不远处,有个小男孩跟一条大黄狗在玩儿,“蹲下!”、“起来!”小孩在驯狗,狗要是听话,他就从兜里掏出零食给它,狗要是不听话,他就打狗爪,一边打一边叫:“打爪、打爪、打爪!”
我喊着他:“嗨,你过来!”
小孩疑惑地看了看我,不接话。
我又叫了一声,他问:“你是叫我吗?”
我点点头。
他这才带着狗过来,人和狗都脏兮兮的,同时也都有股难以言传的快乐和自由。
我问他:“你知道集市哪天开吗?”
也许是他还太小了,也许刚过完年,镇政府规定的新的赶集日子没公布,他汲了一下鼻涕,摇了摇头。
我又问他:“你知道哪个地方可以吃饭吗?”去老木家很远,还没车,我看了看,几家以前常去的饭馆都还没开张。
他又汲了一下鼻涕,还是摇头。他汲鼻涕的动作让我觉得很好笑,我继续问:“你多大?上学了吗?”
“你是老师吗?”他反问。
“我还真是老师!”我笑了。
他楞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我,“——不可能。”他又看看我,“老师不知道哪天赶集?老师会没饭吃?老师有这么长的头发?”
我摸了摸脑袋,哈哈大笑。
我是一直留短发的,本来,年前,乌岭沟村的那个罗老栓说是要给我剃头,我感觉他那个推子不怎么锋利,老夹老木头发,我怕痛,就没答应。本想回城再好好剪剪,回城后,却被崔博、生母这一搞,没了兴趣——对于剪头,我偏执的有点心理变态,喜欢在心情好的时候剪。
可是,什么地方可以剪头呢?
他问:“你想剪头?”
我说:“是啊。”
他说,走吧,我带你去!
拐过一条胡同,小男孩用手一指:“那家就是了!”我一看,三间青砖房,挺破旧的。
原来,他是要带我去找他的邻居,一个老剃头先生——每逢赶集日,他在礼堂的过道,支个架,给一些年老的客人剃头;非赶集日,就在家呆着,等着回头客上门。
许是小男孩的家人听见了他说话的动静,大喊:“小飞,干啥呢?还想不想吃饭了?”
“去吧!”小男孩冲我挥挥手,咚咚咚跑了。
我往青砖房走去,听见小男孩对他的家人说:“有个人,要剪头……还说自己是老师哩,我看不像,饭都没地方吃,头发还那么长……”
就要步入青砖房时,身后传来个女孩的叫声:“韩老师,是你吗?”回头,是周小丽,我的学生,班上的学习委员。
“韩老师,真的是你?”周小丽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
显然,我也很意外:“周小丽,是你啊,你住这?”
“恩,韩老师,你要剪头吗?”周小丽的脸红红的。
“是!”
“我领你过去!”她一个箭步窜过来。
进了青砖房,周小丽喊着:“大爷,你在吗?”
青砖房里面的所有一切,都沾着煤味儿,走进去,仿佛夜幕提前降临了。墙壁发黑,厨房炉子上面的墙壁则是墨黑,上面浮着很厚的煤粉和灰尘,炉子上的饭锅和水壶,被煤烟熏得乌秃秃的,橱柜里面的盆盆罐罐,盘子碗筷子非残即旧,既旧且残,家具很少,无非是地桌、木凳和箱子,箱子上面撂着被褥。在厨房旁边有一间很小的房间,开门就是炕,没有窗,炕上面坐着个男孩子,皮肤黝黑,表情憨痴,看见我们来,瞪着大眼睛,咯咯地笑着。
我的心一紧,好象被他的笑容咬了一口。
剃头师傅迎了过来,五十多岁,举手投足间,有股“看山是山,又不是山”的劲儿。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头发给剪了。
周小丽帮忙烧洗头水,她摇着莆扇,为烧水的炉子扇着风,煤渣子噗嗤,一粒红火苗窜了出来。
剃完头,他非要帮着刮胡子,我往靠椅上一躺,等着刀锋柔和地贴着脸皮游走,很是受用。合上眼,听胡茬自根部断裂的声音,就象农村割稻的情景。剃头师傅很专心,一心一意修理我的脑袋,刮净脸上的每一根汗毛,像一个雕匠在石章上雕字,每一刀都有章有法。
精雕细琢之际,他还不停说着话,感叹如今世风日下,说什么年老的顾主剩得没几个。而年轻的爱俏,剃时尚头,上摩丝,还烫发,只怕以后不能靠这门手艺吃饭了......说着,他长而重地叹了口气,像海面上刮起带有盐味的咸风。
剃头期间,周小丽来过好几次,不停问剃头师傅,大爷,好了吗?还要多久?
她是来请我过去吃饭,怕我偷偷溜走,一直盯着——想必,她从她弟弟嘴里得知我还饿着肚子。
起初,我拒绝她的好意。
班上,那些在镇里住的学生我基本都家访过,惟独没家访周小丽。周小丽是优等生,人长的漂亮不说,学习好,家庭优越,父亲是开大汽车的,跑长途,赚了不少钱,加上她很乖巧,从不惹事生非,我实在找不出家访她的理由。
听说我不去她家吃饭,周小丽本来就红红的脸,不知道有多窘迫,美丽的大眼睛似乎要溢出水来,那种委屈像是要把我心底里的那一点泪也挤下来。
她一遍一遍地哀求:“韩老师,咋不去呢?我妈都准备好了!”
见我答应,她脸上单纯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
周小丽的妈妈特意为我新包了芹菜馅饺子,菜绿盈盈的,加了少许精肉,看上去很清爽。
周小丽的父亲很是豪爽,听说我是她宝贝女儿的老师,还是班主任,非要我喝上一杯,他先是给我倒上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上一杯,啤酒沫像花朵在他的杯子里盛开来三次,未及凋谢就被他吞下肚。
敬酒时,他拍着胸脯说:“韩老师,你家不在这儿,山高路远的,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吱个声,千万别客气,啊!”
周小丽赶紧接话,说:“爸,韩老师要去乌岭沟,二十里,走着去,多累啊!你就给送送贝!”
我喝了一口啤酒,说:“不用,不用,我走着去就行!”
周小丽的父亲拍拍胸脯,佯装生气地说:“韩老师,你看,见外了不是?客气啥?乌岭沟那地方,我熟得很,老去运木材……你要晚点过来,我就出去跑运输了,要我送也送不了呢!”
我给老木打了电话。
我是想给他一个惊喜:一个小时前才通电话,一个小时后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他会是什么反应呢?兴奋?激动?抱着我乱亲?啊,真要亲我,旁边要有人咋办?有人他敢继续亲吗?恩,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敢不敢亲!
听着电话里等待接通的长鸣,我突然感到,这是多么愉快的短暂瞬间,大概类似幸福感吧,我甚至还感到有一丝紧张,我在想,老木变样了吗?
话筒里,老木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熟悉和迷离,我看了看窗外明朗蔚蓝的天,恍惚觉得自己和老木十几天的分离,却有一辈子,不,八辈子那么久。
太阳喜气洋洋地挂在天上,灿烂极了。结冰后的乌河,静悄悄的,像一条白色的巨蛇,蜿蜒曲折,只有走近了才能听见下面的流水声仍在继续。
周小丽的父亲问了一些关于周小丽的情况,当得知周小丽学习成绩优良、乖巧听话,努力刻苦时,他竟然像个孩子,歪着脑袋呵呵地笑着。
一路上,我脸着着车窗玻璃,虽然是冬天,举目望去,我觉得满眼都是青山绿水,姹紫嫣红,连在前面开车的周小丽的父亲都帅气得美不胜收。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顺着风,我似乎听见空中传来了急急的呼喊声:“小元!小元!”
透过车窗玻璃,举目回望,只见老木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喊着:“小元,小元!”熟悉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天啊,老木,是老木,真的是老木!
我忙喊:停车,快停车!
一个急刹车,汽车嘎然而止。我打开门,从驾驶室的前座跳下。
落地的那一刻,我喜极而泣,如重见天日的犯人,重获新生与自由的那一刻,对着天空,挥着双臂:呵,我又拥有了新的生命。
“小元!”
“老木!”
老木平稳健康、生机勃勃地向我奔来。
我蹦蹦跳跳、踉踉跄跄向他奔去。
老木看着我,我看着他,如久旱遇甘露,互相看对方的眼神都有点不对了,就是隔着一座山两人的视线也能真刀真枪地干起来,
近了,近了,终于,我们跑到了一起,四目相对,老木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彼此眼神包含的激动都足以杀死一窝蚂蚁。
我揪住老木的衣领,老木的脸笑得像一朵花,一个劲拍我的后背,拍着拍着,他抱了我一下,我双脚悬空,老木在空中掂量掂量,说:恩,沉了!
掂量完,老木把我放下,仔细端详着我。
老木说:“小元,剪头了?”
我点点头。
老木说:“恩,不错,精神多了!”
我靠过去,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老木,我想死你了,你咋来了呢?”
原来,老木从村委电话的来电显示中知道我回来了。
当然,老木并不知道,村长叫他接电话时,老木纳闷问:谁呢这是?这么早打过来——老木当然不知道会是我,回城的日子,我一般固定在晚饭前后给他去电话。
村长说:接了就知道了,乌山镇打过来的!
老木接了电话,却是我,很是惊讶,忙问:“小元,是你?回来了?这么早呢?咋不在家多陪陪爷爷奶奶?”
我矢口否认:“老木,你说啥呢?我现在就在家陪爷爷奶奶呢?”
老木不相信:“你在家?”
我说:“是啊,咋了?不相信?”却捂着嘴,紧张地想笑。老木放下电话,问村长:“这电话真是镇上打来的?”
村长说:“咋了?来电显示搁那摆着呢!还能有错?”
老木这才确信我回来了,于是,他断定我是不希望他来接我,才故意骗他说我还在城里的。于是,老木再也坐不住了,叫上老金,开着车来镇里接我。
我和老木钻进了老金的车。
车内放着很难听的段子,车后座里,我半靠在老木身上,凑过去,轻声说:“老木,想我没?”
老木嘿嘿地笑,轻声回应:“想,想呐!”
“有多想?”
“想得心都想坏了。”老木说着,脸带羞涩。
老金听到了我俩的对话,或许是没听清,不明就理问:“两人说啥呢?嘀嘀咕咕的!”
我呵呵一笑:“没说啥,就问老木年过得咋样!”
老金有点忌妒:“看你这哥俩高兴的,感情好成这样,咋处出来的?”
我和老木听了,相视一笑。此后,我们一直没说话,静静地坐着,我听到了老木的呼吸声,像大海的潮水,平稳地一起一伏。
车窗外,阳光穿过玻璃,洒在老木的身上,轻薄透明,把周围的空气都变成浅金色了。
我微微侧目,细心看老木的脸,他黝黑的五官近在咫尺,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粗糙、质感,很让人心动。似乎是觉察到了我多情的目光,老木浅浅地笑着,笑容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瓷的边缘,我觉得一切都温柔得说不出。
我颇为幸福地动了动头,深情地呼吸着老木躯体散发出的男性特有的、带有一丝汗酸的健康体味,他却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突然,我的右脚不小心碰到了老木的左脚,老木左脚动了动。我似乎受到了鼓舞,索性蹬了皮鞋,用拇脚指勾了一下老木的脚背,老木也似乎受到了鼓舞,也蹬了鞋,轻轻回勾了一下我,勾完,更放肆地用脚指头钳了一下我的脚背。
我忽然觉得,心里重重地震动了一下,就像一枚胡桃被一下子敲开了外壳,坚果的那种微凉清涩的淡淡香味立刻就弥满了整个内心。
对,就那种感觉!
这让我放肆了起来。
我右手轻轻地拉了一下老木的左手,两人小指头刚互相一碰,就听见老金开口说:“韩老师,年过得咋样?父母身体都还好吧!”
我迅速把手指跳开了,好象两只受惊的鸽子互相啄了一下口。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恩,挺好!”答完,我和老木分开的手指又马上黏结,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手指互啄了一段后,我不再犹豫和畏畏缩缩,直接伸过去抓住了老木的手,却被他有力地反攥住。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相互有力地、动情地抚摩着。滚烫的手掌血液通过皮肤、通过相互接触,让对方感觉。这中间传递的内容实在太多了!太丰富了!丰富得让我几乎晕厥!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趁老金掏烟的空挡,突然把手伸到了老木的裤裆。
哇,硬了!
我兴奋地抓了抓,浑身燥热,蠢蠢欲动起来。
老木脸色却倏地一红,快速紧紧拽着我的手,一声不吭,不让我乱动。尔后,谨慎的,死死盯着开车的老金,如果一发现老金的眼神有瞄向驾驶室门外反光镜的迹象,他就立刻把我的手拿开,或是使劲咳嗽。
终于,到村口了。
我和老木不约而同,同时要求提前下车。
乌岭沟村就在我们前面,村口的老杨树上,几只黑色鸟在树顶上盘旋了一阵,落了下来。老树的后面是一排人家,家家户户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在这寒冷的日子里,散发着一丝温暖的气息。一只甩着大尾巴的黄狗从一家院里跑出来了,跑到墙角,抬起一条腿来撒了一泡尿,然后飞快地跑进前面的树林,这儿嗅嗅那儿望望,然后又从门洞子里钻进去了。
我取下口罩,向手掌心哈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我说,有些激动,眼睛里不知怎地就潮湿了。
烟囱里飘荡的轻烟散发着玉米秆燃烧出来的味儿,这味儿,我很熟悉,老木当然更熟悉,带着泥土的气息,有一种特别的香气。闻着这香气,我胸中立刻升腾起一种像玉米粒那样饱满的气息来。
这会儿,太阳又升高了些,天气温暖多了。
村委南墙那儿是村民在晚秋初冬,蹲着晒太阳聊天的地方,墙皮被磨得光溜溜的,仿佛打磨过似的,太阳照在那里,格外耀眼,白晃晃地闪着光。
我看着,脑子里不知咋的,一下子就冒出老木家喂牲口的那个土槽来,也磨得光溜溜的,也暖和得让人慵懒。想到这,我的目光不觉也亲切起来,觉得那跺墙也正向着我笑。
老木拽着我的手,拉着我快速往家方向走。
怕晒太阳的村民笑话,我甩开他,刻意和他保持一段距离。老木却不解风情,伸出手,想靠过来,见我佯装的愤怒,又把手缩了回去,抑制的脚步一下凌乱了起来。
终于,到家了。
咣当!
刚把铁门关上,身后的老木像一块巴望了很久,正急着要场大雨滋润的干旱地。他窜到我背后,一把抱起我,把我从院子里抱进厨房,再抱进卧室。进了卧室,老木把我放下,我扑在他胸前,捶他。我们俩都笑作一团,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屋内,热气很快就扑了上来,挂在眉毛、胡子上的霜眨眼间就化了,脱了厚厚的羽绒服,我有些喘,老木把我往炕上推:“快,上炕,暖和暖和!”
我刚爬上炕,老木就把房门拴死,把前窗的帘子拉下。
做完这些,老木像只敏捷的豹,跳上炕,抱紧我没头没脑地乱亲起来,他下巴上坚硬的几根胡茬戳到我脸上,粗重温热的呼吸直灌我脖领,换气的时候说:“小元,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我的嘴巴就被老木那双湿热的嘴唇堵上了。
这种湿热含着电流,迅速传遍了我的躯体。躯体里的血液开始沸腾,肆意地在血管里奔涌,仿佛要窜出体外。
我的身体开始膨胀,脑子“嗡嗡”作响,一阵惊悸自脚心直击大脑,刚才还强硬的肉体逐渐变得松弛,大脑似乎已失去对四肢的指挥功能,剩下的只有盲从了……
不知怎地,老木这么主动,我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当然,我并没有回避,因为他带过来的气息令我陶醉。我回亲着老木,吮到了一股沉醉的味儿,喷射般的。
我说:“老木,轻点,皮带咯着我了。”
老木红着脸:“那,我把裤子脱了?
我逗他:“现在可是白天?”
老木说:“没事,没人来。”
“万一有呢?”
“没人。”
“我怕有人!”
“铁门锁上,房门也拴死了!”
“敲门呢?”
“门帘子拉下了,瞅不着!”
“你就这么想?”我故意这么问,其实,我也想,想得不行,恨不得一口把他活生生吞了下去。
老木没说话,没头没脑地亲着我,亲了很久才说:“恩,想,哥想!”
“有多想?”
“想得慌!”
“有多慌?”
“慌得想把你别在裤腰带上,上哪也带着!”
我扑哧一笑,就觉得,这个老木太有意思,说话怎么突然变这么逗呢?
我说:“那,我帮你脱裤子。”
“恩!”
我为老木脱着裤子,直翘翘的老二早把裤子顶得老高。我胡乱地解开他的皮带,扯下他的裤子。当我脱掉他的衣服,我的手指从他那宽宽的肩膀滑下,有力地抚揉着他宽厚的背阔肌。我的嘴唇在他两大块高高隆起的胸肌上不停地舔吻着,胸肌紧绷着,渐渐发硬,老木逐渐亢奋了起来!他黝黑发达的肌肉战栗着,粗糙的大手在我肩背上胡乱地摸着。猛地,他解开我的皮带,把手伸到我屁股上抓揉,又突然伸进我的裤衩,一把揪住了我直挺的
很快,我脱光衣裤,老木把光溜溜的我推倒在炕上,重重地压了上来,双手在我的身上抓捏着。我就像是一块干土遇到了水,马上松散了成了一堆泥。我把自己交给了老木,随老木把我捏成各种形态。
也不知被老木捏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的胸膛被一个硬硬的东西咯得生痛。终于,我忍不住了,挣扎了一下。我说:“老木,疼,什么东西?”
老木停止了动作,问:“小元,咋了?”
“不知道,好象有东西咯了我一下,很硬!”
老木从我身上爬起来,我定眼一看,原来是那半核桃壳,老木在核桃壳的中间穿了一个很小洞,一条细细的红绳子穿起来,便成了一条项链,他挂在了脖子上。
“老木,你穿起来了?”我伸手去摸那半核桃壳。
“恩,我怕丢了。”
“你就这么挂着?别人看着了,多砢碜啊!”
“看不着,衣服挡住了。”
我笑,老木也笑。
我和老木相互看了一眼,又抱在了一起,柔和的光,酥软且富有弹性的棉被,夯实的大炕,我们疯狂抱成一团,在炕上滚来滚去。
我说:“老木,张嘴。”
老木就张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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