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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和小虎子玩了几把扑克牌,我坐不住了,决定去厂里找段小兵。
段小兵正光着膀子在活动室打乒乓球。
我远远地站着。
看了一会儿,发现无论得分还是失分,段小兵都要竭厮底里大喊大叫一番,样子实在令人生畏。
最后,他还是输了。
我就看见他双手扶在案子上,低着头,难过得要命。
对手过去安慰他,他突然就变得非常孩子气,不停地摔拍砸案。
对手张皇失措起来。
我喊了句段小兵。
他听见了,抬起头,看见我,眼睛明明一亮,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收拾好东西从里面出来,额头还有细细密密的汗珠。
我说,你刚才的样子好吓人。
他低着头没说话。
我又说,打球嘛,就是玩,心态平和点,不用太计较输赢。
他看我一眼,不情愿一笑。
这笑之勉强,是以前很少见的。
很快,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超乎想象的异常,
我们在望江厂的大道上走,我给他讲去峨眉山碰到的奇闻趣事,滔滔不绝讲半天,他却一点反映也没有,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时,他又会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我看,然后一脸迷惘地问:“哦,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了?”
我眉飞色舞重复一遍,他却又把头撇到一边,盯着远处看,好象远方有一种无法排解的忧愁。
我说,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
我说,是不是还在想张大伯的事?
的确,张大伯的死曾一度也让我陷入了眩幻之中,我经常思索生命的脆弱、无常及存在的意义。不过,想到那几个混混最后都被逮捕归案,受到了应有的惩处,我心里也稍感安慰些。从峨眉山回来后,我像条从网里挣脱出来的鱼,脑袋一下轻松过来,里面糨糊一样浇灌的东西,突然就不见了。
他还是不说话,一直盯着远处看,眼睛里弥漫着雾一样的伤感。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多想了,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们不去买他的羊,他也难逃此劫。”
段小兵又看我一眼,刚碰触到我的眼神,就慌乱移开。
此时的我,完全没有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分离已经横在我生命的弧口处。
我劝慰他,你要还是难受,就哭出来吧,哭上一鼻子,或许会好受些。
这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段小兵叫了一声“飞飞”,眼睛就红了。
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泪不由自主就出来了。
段小兵很少流泪。
这种罕见的景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难以置信。
这让我十分诧异,也十分不安。
我就想,他和那个张大伯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他从母亲或者哥哥嘴里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莫非,他是张大伯的私生子?
我说,你真哭啊。
他擤了擤鼻子,擤完,抬头看我一眼。
眼神除了游弋不定,还有迷茫、惊恐和愧疚等内容。
我说,段小兵,你怎么了?
他却在犹豫,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哑在了喉头。
不过,从眼神和表情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我突然就一紧,问: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还是不说话,起身,慢慢地走。
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停问,段小兵,你到底怎么了,有事你就说出来,说不定我还能帮你出主意。
他停了下来,背对着我,突然就说,飞飞,你给我说实话!
怎么了?我一楞。
你是不是决定留校读研究生?他说。
我再一楞,精神也随之一振,马上睁大眼睛去看他,但我没看见他的脸,
于是,我跑到他面前,盯着他看。
我笑着说,靠,段小兵,不会吧,你就为这事儿?
他却躲避我的目光,飞飞,你为什么要为我留下来,不值得!
我说,值不值得我自己清楚。
他突然就像个情绪激动的西方人,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狂乱地手舞足蹈起来,用很大的嗓门说,代雄弼,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很蠢。
锐利的声音像把叉子叉了过来。
我瞬间呆了。
一年来,我和段小兵构筑了一套全新的叫“爱”的语言体系,在这套“爱”的语言体系里,我们发射出相互吸引的磁场,并拥有了彼此熟悉的语言风格。
毫无疑问,此刻的段小兵表现完全跳出了那套“爱”的语言体系——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前那个可怕的段小兵。
当然,我还是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去判断两者间的差别的。
八年前,段小兵突然就破坏了我们那时候构筑的相互吸引的磁场,是因为我伤害了他。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他。八年后的今天,我并未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儿,所以,他没有理由再次破坏我们好不容易重新构筑的磁场。如今,他这么做了,一定是另有他原——他肯定是因为我放弃出国为他留下来才这样!
这么想着,一种莫名的感动从脚底升腾。
我说,我参加GMAT考试了,但我没考好,本来准备时间就不足……
他说,飞飞,你还想骗我,你同学早告诉我,说你根本就没报。
我就一楞。
幸亏我反映快。
我说,你怎么能听我同学乱说呢,他又不了解真实情况。我考了,确实没考好,所以我就骗他们说没报。你知道我是学生会主席,好面子,我要告诉他们没考过,多丢脸啊,我在他们当中一向很有威望的。再说了,我要不报,为什么去考托福啊,还大老远的跑上海参加培训,我闲得啊……段小兵,你不要太高看你自己了,我真的没有要专门为你留下来,我是舍不得我爷爷奶奶,想出国留学以后机会有的是,反正我托福也过了,GMAT我明年可以考再。
你说的是真的?他睁大眼睛问。
我说是。
他突然把两只大手摁在我的双肩,狠狠摇了起来。
他边摇边说,你肯定又在骗我!飞飞,听我的,你去美国留学,好不好,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别为我留下来……
他像个疯子,摇了我半天。
突然,他松开手,激烈地跑起来。
我追了上去,拽他的胳膊。
我说,段小兵,你今天好恐怖,简直像吃错了药。
他看我一眼,眼睛布满血丝。
他说,代雄弼,你又在骗我,是不是?你觉得我傻,很好骗是不是?
我说,靠,段小兵,你就那么希望我离开你?
他抱头仰天长叹一声。
那长长的叹气的声,像一块永远挤不干的海绵,蛛丝一般,缠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