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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兵对我的感情似乎又深了些——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一个是眼神。
经常是,他目光刚碰到我的瞬间,就笑,笑完了还红脸,红完了扭过头去,没过一小片刻,就忍不住要和我的目光相触。每次在一起,他都要这样反反复复无数次,乐此不疲。我觉得累,干脆不与他对视,他就会说,飞飞,你怎么不看我了。我说,靠,你不嫌累啊。他就会无辜地说,累吗,要我看一天也可以。我说我才不信。他就真坐那一动不动看我,我实在受不了,跑去找小虎子玩小猫钓鱼的扑克,他气得在那直跺脚,喊着,飞飞,别去找他,他会粘你一整天的。
另外一个是动作。
他的小动作多了。没人的时候,喜欢用鼻子蹭我的脸。就算有人在,也会有意无意碰我,往我身上挨。比如,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本来很正常的举动,搭着搭着,就不正常了,开始顺着肩往上捏,捏我的脖子,我的脸颊,最后是我的耳垂。他来回捏着我的耳垂,边捏边说,靠,手感真他妈好。有时候,小虎子会靠过来,说,叔叔,也捏捏我的。他就大手一挥,去,瞎凑什么凑。有些行为,一旦开始了,慢慢的,就会变成一种习惯,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段小兵就变得对这种行为很是无所谓,他总说,这有什么啊,你是我最好的哥们。话是这么说,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他心理其实也清楚,只是一直不愿承认,或者说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也是后来我很少去他家的原因。怎么说,他哥哥来了,家里人多,而且还有那个林师傅,有事没事就往他家凑。我适应不了那种在不怎么熟的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哪怕是亲兄热弟般的亲热。
再一个就是做爱。
我们经常做爱。在他看来,和我做爱真是一件上瘾还奇妙的事情。他总说,和你做怎么就那么过瘾,那么消魂,简直像喝了毒药。我说还是少做点吧,做多了,你就腻了,没新鲜感了。他就非常严肃地说,咦,怎么会,我和你是越做越想做,今天做完了明天还想,做得越多,我就越想。最后,他一本正经地说,飞飞,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有病!我想,他也不是有病吧,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而做爱说到底也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好象用杯子装满一杯水,你的身体需要它,就清清凉凉地喝下去,喝完感觉自己舒服和愉悦,所以愿意经常重复。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变化。
如果吃了什么东西,觉得味道不错,我说好吃好吃。下次,这种东西就会多出两三倍出现在你面前,像搞批发的,弄得我再也不敢轻易说好吃了,他几次眼睛盯着我吃进肚,小心翼翼问,飞飞,味道怎么样?我假装打了个嗝,摸了摸肚皮,说,味道嘛……哎,小虎子呢,我去找他玩。他就一把抓我的手,恨恨地说,靠,飞飞,你怎么又找他!
还有,我身上某个部位要疼了,比如,我们去打乒乓球,厮杀正酣,他一个大力猛抽,偏了,球打到我脸上,我说靠,疼死我了,你给揉揉,他就会一直帮你揉,哪怕胳膊酸得不行,他也会一直揉到你说可以了为止。
诚然,段小兵有很多优点,比如,为人真诚、热心,单纯和简单,勤劳肯干,他要真下决心做一件事,他就能投入十二份的精力,比蜜蜂还蜜蜂。
当然,人非完人,即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也有不少缺点。
有时候觉得他看问题太简单,性格太执拗,爱较真,容易冲动。对喜欢的人,他好得可以和对方穿一条裤子,对不喜欢的人,他眼皮也不抬一下。所以,他总会被所谓的好朋友牵着鼻子走,很容易就被所谓的“死党”带入歧途。
和他打乒乓球,赢他吧,他难受,要和你一直比下去。输他吧,自己难受,那蹦蹦跳跳的得意表情,让人很不舒服——这方面,他很少表现出谦让和低调。
他很在乎钱,也很看重钱,其实也没有错,但他似乎又没有太大的目标,或者说较为长远的规划,不知道怎么去赚更多的钱。有了一点钱,他还大手大脚,尤其在我面前,弄得像个大款似得。我知道他有虚荣心,他想装,但我不是很喜欢他这样。以前,他说有了钱就把母亲、哥哥还有小虎子接到城里来,现在他们都来了,他哥哥还找到了工作,可以自食其力。他又说他要拼命攒钱,问他攒钱做什么,他说他要买辆摩托车,我说买完摩托车呢,他说他就骑着摩托车到处兜风,我说兜完风呢,他纳闷地看我,说没啦。我就不想再说什么。
他有善良的一面。
有个七十多岁瘦弱矮小的盲人老太太,总是拄着拐杖,静静地站在在望江厂附近的菜市场卖鸡蛋,段小兵每次都要去她那买,每次都多给她一点钱。段小兵说,那老太太从来不吆喝,买的人少,有时在寒风中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连问的人也没有,他看着实在不忍心。而有时候,我们逛街,我会停下来,很认真地去读路边乞丐膝下的那些“声泪俱下”的东西,读完总免不了想给点钱,他就拽着我的胳膊,说,飞飞,走吧,那都是骗人的。
他也有凶恶的一面。
有一次,我们一起乘公交,由于人太多,我不小心踩到一个男人的脚,我向他说了三次对不起,他仍不依不饶,喋喋不休地责怪我,我把头撇到一边,不理他。段小兵火了,狠狠瞪他一眼,射出一道恶狠狠的光芒。那人不服,和他对视,他就走过去,说,去个鸡吧,你到底想怎么样?两个人开始破口大骂。别看段小兵平时和陌生人话不多,骂人的功夫还真是了得,我不知道那些刻薄话是什么时候装进他肚里的,听着就是解恨。骂着骂着,那人就推推搡搡的,这下好了,这正是段小兵希望看到的,他马上要司机停车,把那人推下车,毫不客气揍了那人一顿,那人鼻子都打出了血,躺在地上,根本不敢站起来应战。段小兵硬是活生生把他拎到我跟前,逼着他向我连说了三句对不起。
段小兵的仗义我自是很感动,但我也很为他的冲动担忧,毕竟他多次吃过这种亏。我说,段小兵,你对我好,我心里清楚,但帮人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我现在朋友很多,但真正够得上朋友加兄弟的,除了你,没有第二个。咱俩九岁开始认识,期间好了分,分了好,好好分分,这都无所谓,亲兄弟、亲父子也有不和睦吵架干仗的时候。不过,你也不小了,你应该知道,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不可以做。那个人明明喝酒了,在耍酒疯你又不是不知道,看不惯躲着点就是了,干嘛非把人家揍得鲜血直流,趴在地上起不来。他要有点背景,家人找上门来,或者去报案,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说不定单位又要给你一个处分什么的。他就气呼呼地说,我没想那么多。
他五音不全,唱歌严重跑调。平时也会有一些不太雅观的言行,比如打乒乓球时喜欢撅着嘴,赢球了爱说我干死你了。输球了总说,去个鸡吧,怎么又输了。抽烟有时洒脱,有时却像个小痞子。他有迂的时候,对他师傅很忠诚,哪怕是错误的指示也说那是他师傅。除了对钱,他对工作不是那种特有理想特有明确目标的人,每天上班负担着十分具体的工作内容,感觉像是不动声色的努力,可有时他又对现状不满,显得浮躁,心神不笃定。他的骨子很硬,这种硬是天生的。在我面前他表现得却很软骨,可需要他软骨时,他又总是傲骨挺立。交朋友喜欢讲究门当户对,很少上秆子往大人物身边凑,但是能整出事来的往往是那些他不愿接近的大人物,所以他总是会在我面前说他单位哪个人又怎么怎么样,我教他应该怎么怎么做,他又总是拉不下面子,实在没办法了就去找他师傅圆场。
他也会有自信心受打击的时候,我鼓励他去参加演讲比赛,他就真去了,结果没发挥好,中间忘了词,草草收了尾就下台。后来,他一个劲儿地说,怎么就会忘了词呢。还说他这辈子从来没像这样,遭受这样大的打击,感到非常失败,感到自己非常无能,连一篇演讲词也背不下来。直到后来,我劝了他好久一定要参加那个知识竞赛,他得了第二名,才逐渐从那次失利的阴影中走出来。
他装的时候更是让我哭笑不得。
我选修了一门课,要写一篇关于人文地理方面的论文。
我问他,你家不是风景区吗,有没有什么人文?
他说,有,我们那人文多的很。
我一听,高兴了,快说来听听。
他开始说了。
他说,我们家啊,有一条河啊,那条河啊,真是美啊,弯弯曲曲像一条丝带啊。河水那个清啊,就像一面镜子啊。河里那个东西多啊,有鱼、有虾、有螃蟹,还有很多大泥鳅啊。我们村里的大姑娘啊,成群结对去河里洗衣服啊,双脚泡在河水里啊,虾米就过来挠啊,痒啊痒啊。河上还有石拱桥啊……
我笑得肚子都痛了。
我说,你这是人文?
他说,对啊,你没听我说有大姑娘在河里洗衣服么。
我说,那文呢,文哪去了?
他一楞,说,靠,我说了那么多“啊”,还不够“文”?
我笑得简直要抽过去了。
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装得有点大,后来一次,他又再次提起了“人文”这个话题。
他说,飞飞,我们那真有人文。
我说,我知道,有大姑娘在河里洗衣服啊,河上还有石拱桥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对,我们那有真正的人文。就是,随便一个院子里的随便的一棵树,就可能已经生长了一百年;村口的老槐树,存活了至少三百年;那满山遍野的老松树,说不清活了有多少年,道边常见的极其普通的胡杨,都能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生生死死,就是三千年。
我睁大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他。
面对我瞠目结舌的表情,他却像只伸长脖子抬头看天的企鹅,好不神气。
我说,段小兵,你家不是大西北,不是塔里木盆地,也不是盐碱地,哪来的胡杨。
他一楞,挠挠头,红着脸说,我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背了好几个晚上。
我捂住嘴,想笑,又不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