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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活很充实。
那是一家大型企业,我被安排在管理部。
当然,我还去参加了托福考试的培训班,那是我大表叔帮我挑选的。
本来,我只是去装装样子,但课堂很吸引人,加上我一直喜欢学语言,就坚持下来,不管出不出国,多学点总归是好的。
每天早出晚归,我都忘了什么时候给段小兵的打电话。
我只记得,那天,换上他送我的衬衫,突然就很想很想他。
午间休息时,我就去买了张IC卡,公共电话亭里,拿起声筒,拨完号码,接通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如小鹿乱撞的心跳。
段小兵也是。
听到我的声音,他突然就无措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直至我这边传去多遍问候,他才不敢相信地清了清嗓子,说,飞飞,是你?真的是你?
确定是我后,段小兵似乎有点生气,说我怎么才给他打电话。
我说有吗,有很长时间吗。
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刚去就碰到一个大型活动,有个部长听说我参加过辩论赛,还会主持,非要我参与这项活动,每天台前台后忙得不可开交,晚上还要去学习,有时候回到我大表叔家,饭都不想吃,倒头就睡。
直到后来,回去了,我这才知道,段小兵自我走后,就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可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打给他,于是中午吃完饭就在办公室等,连乒乓球也不打,有时下班了,他还会假借加班之名,等上好几个小时。为此,他多次受到车间主任的褒奖,说他工作忘我,钻研刻苦,带动了车间青年奋勇争先的氛围。
可能,电话里,段小兵多次嘱咐我记得想他,此后,这种“想”,就来得真切而汹涌。
由于控制不住对他排山倒海的欲望,经常,夜里,梦见跟他做爱。
春梦里,我竭嘶底里喊着:段小兵!段小兵!
春梦过后,情欲,如泥石流般爆发,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渴望得到段小兵温润嘴唇的浇灌——那是我一生中,对情欲最刻骨铭心渴求的时期。
后来,电话打得次数多了,他说话也越来越放肆。
“飞飞,靠,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想了……”
我突地一怔!
他这样大胆而清楚地说出来,我只觉得耳中嗡地一声响,我身上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窜烧。
我故意说,你想什么了?
他说想那事了
我再一怔,想哪事了?
他说就那事贝。
我想笑,强忍着,舔了舔嘴唇,那事是哪事?
他就不再说话,嘿嘿地笑。
我能想象出他笑的样子,眉梢眼角微微含笑,一脸纤尘不染的纯净。
我说你真想那事了?
我觉得自己大白天说这句话,实在是难为情还可笑至极,我甚至转过头去看后面有没有人站着,我就想,如果有人听到,都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样子。
段小兵还是不说话,一直在呵呵地笑,傻子一般。
我说,每次打电话你都要我想你,那你有没有想我?
他说,靠,还用说。
我说,白天想还是晚上想?
他说,都想。
我说:白天怎么想?
他说,白天,我在车间总是走神,我就想你在干什么?实习累吗?都和什么人接触?晚上上完课一个人敢回去吗?有一次,我正想着,有个工友走过来,突然拍了我一下,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他后来到处说我走神啦,想媳妇啦……
我再也忍不住,轻声笑了。
我不愿承认自己因为听到段小兵说的这些而快乐,而事实上,我的确因为听到这些而快乐。
我假装不经意再问,晚上呢,又怎么想?
他说,哎,别提了,晚上睡觉总梦见你,醒来就睡不着,我就抽烟,一直抽,越抽越睡不着,我就干脆起来画画……
我说画画?
他说,恩,反正也睡不着。
我说你都画什么了?
“想起什么画什么,昨天晚上我画了一只鸟,一直在空中飞,飞过崇山峻岭,来到了上海,看见好多漂亮的房子,还有大海,它沿着大海又一直飞,飞到了美国,看见了更高的房子……”
我说,飞去美国干什么,那么远,还没飞到就累死啦。
他说,不会,我画得是无脚鸟。
无脚鸟?我一楞。
他说,是啊,电影里不是说这种鸟能一直不停飞,飞累了就在风中睡觉……
我说,靠,你又看“阿飞正传”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和我们车间小王打比赛,他输了,请我看电影,我特意要看“阿飞正传”。
记得,《阿飞正传》在我们学校上映时,异常轰动,看完之后,我流下了眼泪,很多人理解不了张国荣扮演的旭仔,觉得他孤傲、叛逆,冷酷无情。我却在他身上找到了共鸣,尤其是他找生母这一情节。多少年来,我也像旭仔一样,寻找着自己的生母。与旭仔不同的是,我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我只是一直找不到她而已。
后来一次,段小兵请我看周星驰的电影《赌侠》,看完我又特意请他再看《阿飞正传》。这是完全不同的两部影片,显然,《赌侠》更符合段小兵的胃口,他根本接受不了《阿飞正传》那种破碎的镜头语言,更理解不了这种超现实的拍摄手法。
他看得很费力,甚至有点心不在焉,我就经常见他时不时侧脸观察我的表情。本来,他是想说点什么的,看我如此投入,不好意思打扰,便一直默默陪我到散场。
走出影院,他脑袋一片空白,不知电影所云,只记住了那个关于无脚鸟的台词: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他还煞有介事问我真有这么一种鸟吗?
我没有和他讨论无脚鸟,只是简单讲述了这部电影的主题,并拿他作了比较。
我说张国荣饰演的旭仔生活颓废奢侈、心里充满怨恨和刻薄,而刘德华饰演的华仔却出身贫穷、生活积极努力;旭仔自私、滥情;华仔善良并且痴情;旭仔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到菲律宾寻找生母绝望离开后显得尤甚;华仔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在母亲去世后,他去跑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旭仔最终死了,死的时候华仔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若有所思,说,我知道了。
我说你知道什么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就是那个生活颓废、心里充满怨恨的旭仔,而你就是积极努力的华仔。
我迷惑地盯着他看,我没想到他怎么会这么想。
其实,我是想告诉他,我们大多数人,都应该像华仔,相信努力打拼,小康富足才是正路,什么困难,咬咬牙就可挺过去的。
面对我异样的表情,他说,不是吗,我觉得很像。
我说,你以前是那个颓废怨恨的旭仔,不过,你现在是积极努力的华仔。
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分手时,又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看我,似乎有了新的感悟。
此后,我们又一起多次看过那部电影。
每次都是他先提出来的。
他说,飞飞,走,我们去看电影。
我说有没好看的啊。
他就说,有,阿飞正传。
我就想乐。
触景生情,每一次,我看到张国荣因要找生母而与养母发生激烈对峙时,我眼眶就会闪着泪花。
其实,对于我的母亲,我已释怀,可能是长大了,早没了当初的怨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到那些片段,眼泪就不由自主出来。
偶尔抬头,我突然发现,段小兵眼睛也有水光在闪动。
有时候,就是这样,陪你一起笑的人可能会忘记,但陪你一起落泪的人却总能记得。
我有点无法理解。
走出影院,我说,你瞎跟着起什么劲儿,你又不是养母带大的。
他不说话,眼圈一红,靠过来,抱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如此动情的表情,我以为,他是看懂了,或者说,理解了电影表达的主题。
只是,事隔十多年后,当他告诉我一些事情的真相,我重新去忆想,去感受他当时的状态时,我才明白,他其实是为旭仔的孤独,为旭仔既渴望找到自身价值和位置,又苦于挣扎,徘徊在失意的酸涩中而感触。
那次通话,我们谈了很久的《阿飞正传》和无脚鸟。
段小兵说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无脚鸟的台词可以倒背如流,他甚至学着张国荣,背起了粤语版的无脚鸟台词,还含沙射影问我,是不是也想做一只无脚鸟,一辈子飞啊飞,到处飘泊,永不落地。
我用刚学的上海话说,去你的,为什么要做那种鸟,永远这么无根地飘啊飘,寻不到家,多痛苦。
听了我这半生不熟的上海话,他笑得直不起腰。
放下电话的那刻,我突然觉得,自己要真是一只无脚鸟也挺好,我就立刻飞回去,看段小兵一眼,我再飞回来。
第一次,我那么渴望,自己要能长出大鸟那样的翅膀来该多好。
那晚,我就真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硕大的无脚鸟,翅膀有彩云那么大,一直飞,从上海飞到段小兵的家,由于停不下来,只好一直在他的屋顶盘旋……
关与无脚鸟和张国荣,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后,我在《艺术人生》中,看见王家卫看着张国荣在《阿飞正传》中独舞的片段,在墨镜后面流下了泪。
我不知道王家卫是在感怀那个孤独的像无脚鸟的旭仔,还是缅怀那个比烟花更绚烂的男子张国荣。
虽然斯人已去,但时光永无休止,万物终会循环,我相信,一个“无脚鸟”倒下去,会有千千万万个“无脚鸟”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