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真正爱过的一个人,分离时,心里都有或多或少的伤感。
比如,我和段小兵。还比如,戴燕燕。
我去找戴燕燕告别。
她从学校出来,穿着高跟鞋,一袭红色短裙把美白如雪的肌肤映衬得惊艳非常。看见我,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像是凌空发射过来一样,快乐向我奔来,速度之快——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练过踩高跷。
我发现她笑的时候,眼睛很真诚地注视着我,好像笑容比语言还要丰富很多。不过,当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那一刻,突然有点愧疚。
其实,戴燕燕长得不错,身材有着中世纪欧洲美女的标准曲线,绝不现代,绝不骨感,如同新鲜的奶油饱满的水果。
她能有什么错呢,只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曾经又给过她太多的暧昧和误导性的暗示。
大部分聊天内容我已模糊不清,可能,我的心思,已不在她身上。
我知道,明明是我辜负了她,却仍显得那么无动于衷。想来,是不想与她有太多的交集,免得自己更难安吧。
和一些本不太在意的人的某些过往,有时候,睡一觉,醒来,忘得差不多了,但仍有一小部分,即便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比如二十年,一些细节依然清晰可见,成为了记忆。
我就清楚记得她讲过一段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
好象是路过一个有栅栏的大院,两只蝴蝶在院里的花丛中飞舞,她惊叫一声“好美!”
我说是两只蝴蝶。
她摇摇头,说,不对。
我楞了一下。
她看看我,有板有眼地说,是梁山泊与祝英台。
我哑然失笑。
本来,我想反驳说,万一是两只公蝴蝶,或者两只母蝴蝶呢?
想了想,就没说,何必扫她雅致。
我盯着草丛中的两棵树看,一棵高大,一棵矮小。
高大树上长着的不知名的果子显然更好,色泽鲜明,一副熟透的模样,一只不少,整齐地挂在半空中。矮小树上的果子青涩,色泽灰暗,显然不怎么成熟,却摘得差不多了。
我说,咦,真奇怪,明明是那棵高高树上挂着的果子好吃,怎么没人摘,那棵矮树却摘得差不多了。
戴燕燕不以为然说,那棵树太高了,够不着。
我说,可以往上爬啊,实在不行找把梯子。
她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是可以往上爬,可是费了很大气力,有可能爬到一半就爬不动了,这样上不去,还下不来,很难受的。找梯子吧,要没把握好,从梯子上掉下来,不死也可能落个残疾。矮树就不同了,一伸手就能够着,不费力,还安全,摘下的果子能吃就吃,不能吃就扔了……”
我说,要是你,摘哪棵树的果子?
她眉宇间露出淡淡的哀愁:“谁不想尝成熟美味的果子,但总惦着高高在上的果子,可能你只能望果止渴,永远尝不到它的美味。”
我附和着说,恩,有道理,高高在上的果子看着虽好,说不定不符合你的口味,万一酸酸涩涩的你吃着更喜欢呢。
她黯然说,是啊,有些果子,不管符不符我口味,不是自己的终归是吃不着。
说着,她看了我一眼。
我就见泪花就从她眼珠里冒出来,再从睫毛滚落,湿润了脸。
此后,我们不再说话,一直沉默着。
她在我前面缓慢地走,像一条悲伤的鱼,安静地在水底滑行。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对自己说:戴燕燕,对不起了。
这个世界,被爱的人总是站在高处,一遍遍残忍地践踏爱你的人为你编织的绿茵。此刻,我就成了那个残忍的人。
是啊。我和她,除了关怀,只有闪躲。除了承受,只有伤挫。不让你爱我,是因为我是一个漩涡,只会让你更彷徨。如果有可能,就让我下辈子重新变个男人,好好爱你吧。
56
段小兵到车站来找我时,我正坐在椅子上看一本书。
他是骑摩托车过来的。
戴着头盔,穿着一套迷彩服,英姿飒爽出现在我面前。
“飞飞!”他举着一个白色塑料口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抬头,看见他取下头盔,盯着我看,掂了掂脚,傻傻地笑,眼睛闪着光。
什么啊?我问。
给你买的。他说。
接过口袋,翻了翻,全是水果、罐头、乡巴佬之类的食品。
“这衣服也是送我的?”我翻到了一件淡蓝色的方格新衬衫。
“喜欢吗?”他问我。
“你花钱买的?”我反问他。
“不是,单位发的,我参加厂里建国42周年知识竞赛,得了第二名!”他侧了侧脑袋,得意一笑。
我说你自己留着穿。
“我送你穿。”他看我一眼。
我说我有,好几件呢。
“我知道你有。”他似乎有点失落。
“好吧,我收下。”见状,我赶紧说。
他笑了,蹲下来,小心翼翼帮我拉包的拉链,可包装得太满,塞不进去,我就说,你看,不是我不要,实在装不下。
他不说话,闷着头,在包里扒拉着,最后从里面扒出一件颜色差不多的衬衫。
“飞飞,要不这件衬衫你就不带了。”他顿了顿,像是征求我的意见。
我说,多此一举,不都一样!
他说,不一样,这是我送你的。
我说,好好好,我收下,这是你送的,我当宝贝,到了上海我天天穿,穿着就想起你。
“你真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他笑得嘶牙裂嘴,像个顽皮的孩子,快速我把那件衬衫掏出来。
他拿着衬衫在身上比量了一下,说,靠,你看,我穿正合适!
“好吧,送给你了。”我有点哭笑不得,他都不知道我这件衬衫有多贵,那是我特意去大商场买来带去上海实习穿的高档货。
“回去我也穿,天天穿。”他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穿吧,穿吧!”我在他带来的食品袋里翻来翻去。
很快,我翻到了一种奇特的东西——棒棒糖。
“靠,段小兵,受不了,你竟然还给我买棒棒糖?”
“小虎子买的,说是留给你火车上吃。”他露出无辜的眼神。
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没想到小虎子竟然有这份心,他才七岁。
我说你想不想吃?
他说还是你留着火车上吃。
我说我现在就想吃。
他说那你吃。
我说你也吃。
好!他接过棒棒糖,浅浅地笑着,笑容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瓷的边缘。
我们像两个大孩子,把棒棒糖含在嘴里,像含一块总也不会融化的糖,还时不时在脸颊鼓一包,隔三岔五从这头窜到那头。
有个小孩盯着我们看了半天,没挺住,拽了拽她妈妈的衣服,说他也想吃棒棒糖。
我和段小兵一楞,相觑一笑。
我刚掏出,他蹭地从椅子上爬下,接过棒棒糖,连谢谢都没说,剥开就吃。
急切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又坐了一会,我想起给段小兵买的口琴。
他拿着口琴,明眸蓄水,问,送我的?
我说是。
“我也不会吹!”他在手上掂量着。
我说和吹笛子差不多,吹几次就会了,很好学的。
他说,好,我回去试试。
我抽出一支烟,问他想不想抽。
他摇摇头。
我说,你先坐着,我去抽根烟。
走到那头的抽烟区,我倚在扶栏,掏出一支烟,颐自点上,烟火明明灭灭,在昏暗的空间闪烁着丝丝的光色。
偶尔回头,我看见段小兵拿着口琴试了起来,脑袋像拨浪鼓,一下一下,左右晃,深深吸气时像大海的潮水,平稳地一起一伏。下午的阳光穿过车站高大的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轻薄透明,几乎炫目,把周围的空气都变成浅金色了。
终于上车了。
他帮我把东西塞到行李架上,一切安置就绪,一屁股坐在下铺的床上。
我说你回去吧,车一会就要开了。
他先是擦了擦汗,看看手表,说,不急,还有几分钟。
他拍了拍床铺,示意我坐下。
我刚坐下,他就盯着我的脸看,一动不动。
我被他的眼神击中,几近失语。
以为,他是恋恋不舍,正担心他会做出什么令我难堪的举动,他却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叠钱,果断说,飞飞,拿着,穷家富路。
我无语凝噎,狠瞪他。
我说,靠,段小兵,你有病吧!
或许意料到我的反应,他突然站起来,抡了一下胳膊,面对着我,用上扬的音调说:“飞飞,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什么赌?”真是活见鬼,火车就要开了,他还饶有兴致打起赌来。
他从口袋拿出口琴,扬了扬,说,你相不相信——我会了!
“你会了?”
“当然,我会了!”他扬起眉毛。
“切,吹吧就!”我自是不信。
“我要会了你把钱收下。”他说。
“好,要不会你赶紧收起钱滚下车。”我说。
“好,你听着!”他稳稳神,吸一口气,吹了起来。
熟悉的旋律在车厢响起,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跌跌撞撞,不是很熟练,甚至有点走音,但总算是完整地吹完了。
忽然,感动像海浪,涌了出来。
“怎么样?”他说,眉眼间带着笑意。
“还不错!”我说。
“那你收下。”他把钱往我兜里塞。
“好!”我说。
“这就对了!”那一瞬间,他的笑脸如孩子一般,有点邪气。
火车终于要开了,下车时,他说,飞飞,我走了!
我说,下去吧,车就要开了。
他看了看我,突然靠过来,眼睛似乎有点湿润,小声说,记得想我。
恩!我点点头。
他又是一笑。
下了车,他隔着玻璃窗冲我挥手。
火车徐徐滑行时,我打开窗,探出头,喊,段小兵,你过来。
他停止挥手,靠过来,跟着火车慢跑。
我把钱扔给他。
我说,你的钱我收下了。谢谢你给我吹的曲子,我很喜欢,这是我给你的小费!
他一楞,弯腰捡钱的瞬间,我快速把车窗玻璃拉下。
火车越跑越快。
我看见他举着钱喊,飞飞,你个混蛋——
火车带出的风,把他的衬衫卷起来,像空中飘动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