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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兵很有意思。
他一个劲说他老家是风景区,很美很美,像幅画。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要回家接他母亲过来,希望我跟他一起回去,又不好意思说。
其实,他上次就希望我陪他回去,怕夏收太忙,顾不上我,就没说。送他上车的时候,他几度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只说了句,飞飞,我走了。
段小兵乡下的家在夹谷地带,并不远,但路很难走。
我们总说什么山里的孩子,大山的子孙,没什么概念,就以为住在山上或山脚下的孩子,上学时,跨过一座山就到了。
去了他家,才见识了什么是山,大山。
真大、真高、真深啊!山连山,山套山,山对山。
以至后来,每次听到《山路十八弯》,我就会想起段小兵家的山。
对我这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人而言,乡村世界简直天堂。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真正的山区。
我很开心,轻松地走着,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划破田野无比清新的空气。
进村,几个老人在村尾那盘巨大的石磨上躺着晒日光浴,石磨边上,卧着一头黄牛,几个小孩子坐在很破脏的小凳上吃着什么,滋巴着嘴,津津有味的。
到了他家,才发现,段小兵的哥哥是个轻度瘸子
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看着段小兵哥哥走路一瘸一拐的,几次话到嘴边,又不好开口。
可能是天生的吧。
不过真是可惜,他哥哥长得不错,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魁魁梧梧的,力量足,身子骨还好。
我亲眼看到他双手一捞,就轻而易举把一个巨大的石磨从邻居家搬过来,说是要磨米粉做米果吃。
我试了,别说搬起来,就是推也推不动。
我问段小兵能推动吗。
他推了推,石磨快速转起来。
我问他能搬动吗。
段小兵试了试,说能。
我再问他能一口气从邻居家搬到你家吗。
段小兵摇头,说他以前试过,中途得歇两脚。
在我看来,段小兵是钳工,力气就够大,他哥哥是瘸子,比正常人走路速度慢,中间都没歇脚,足见他的力气有多么惊人。
磨米粉很有意思,推得轰轰响,像打雷。
我每次伸出手想帮忙,却被他们带的晕头转向,根本抓不住石磨杆,逗得段小兵的侄子小虎子咯咯笑。
还有,就是段小兵的嫂子死了。
我看见了段小兵的姐姐,她已经出嫁了,特意赶过来。
段小兵的姐姐很是热情,一会给我倒水,一会给我拿果脯,脸上始终笑眯眯的。
小虎子很可爱,爬上桌拿果脯,她一掌拍了过去,说,去,这是给客人吃的。
小虎子缩回了手,在凳子上端坐着,两颊绯红,时不时偷看我,圆圆的小脚在长凳上蹬来蹬去。
段小兵的姐姐说她经常听段小兵说起我,还说本来家里要送小兵去当兵,结果没走成,唉,小老弟,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倔……
段小兵突然从厨房蹦出来,面部死灰,五官剧烈痉挛,像一锅煮烂的饺子,他很是不悦地说,姐,你怎么搞得,又提这事儿。
段小兵的姐姐说,好,不提。开始给我斟她自酿的米酒。
我很是诧异,后来特意问过段小兵。
段小兵说,他是想去当兵,不过没走成。我说为什么啊。他轻描淡写体检没过。我说你身体一向挺好的。他说具体原因他也不清楚。我就没再问。我知道当兵体检很严格,没检上也很正常,说不定他脸上还长有青春痘就不要。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简直就像突然踩到一条毒蛇,没检上就没检上贝。
吃完果脯,我问段小兵怎么没看见你嫂子。
我一直想看看他嫂子长什么样。
段小兵先是低下头,在一大段的沉默过后,才抬起来,看着远方,缓缓说他嫂子死了。
我突然像被黄蜂狠狠蛰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些零碎的信息可以从后来与多人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勾勒出来。
段小兵入伍体检被刷下来,去了技校念书,父亲病逝,哥哥赶集醉酒骑车不慎跌落峡谷,摔伤了腿,他嫂子撞到一块大石头上,瘫痪后,一时想不开,割脉自尽了。后来,段小兵回城读技校,学费东拼西凑还不够,也没钱吃饭,混啊混,混成了黑道。段小兵不愿和我提那段混世魔王的日子,只说他结仇太多,怕给我麻烦,不愿我去找他。他的很多过往,他不说,我也不问,我倒是理解,那是他的软肋和梦魇。
段小兵母亲用那双瘦小的手紧紧攫着我,说她做娘的没用,苦了小兵,还说小兵这孩子头脑不笨,就不好好念……她说着说着,双手越攫越紧,眼泪跟着掉下来,叹气的声息像一块挤不干的海绵。我仔细凝视她那空洞的目光和清矍的面庞,一种圜寂和虚幻涌上来。
不过,我倒是相信她的话,因为墙壁上贴了不少段小兵的奖状。
我说,靠,你小子,竟然有这么多奖状。
他骄傲地说,那是。
离开时,我帮他收拾东西,看见一个印有梅花图案的铁盒子,盖得严严实实。
我伸手去揭,他一个箭步窜过来,一阵你争我夺,铁盒掉地上,纸张、信件、照片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撒了一地。
他快速捡,我也快速捡。
我动作快不过他,只抢到一堆纸,打开一看,是他以前的考试卷。
靠,至于那么紧张吗,还以为什么好东西!
我很不情愿地翻了翻试卷,有小学的,也有初中的,分数都是高得离谱。
我说,你这么怕我看,是抄的吧。
他说,去你的,我从不做那事。
这倒是。
记得有次统考,我们排的很近,他就在我旁边,我故意把卷子摊得很开,放在桌子靠近他的那头。他那么高,视力又好,挨的还近,只要稍微转转头,目光斜一点点就能俯瞰到现成答案。可他偏不,倔强地把头撇到另一边。考试完我就生气了。我说段小兵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他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绝对相信你。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抄。他说抄和不抄有区别吗。分数下来,他果然没及格,我却得了高分。我就很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对分数如此不在乎呢。其他差生,差是差,但只要能捞到抄的机会,绝不放过,怎么也可以拿回家讨点奖赏什么的吧。回城的路上,我想起他妈妈说的话。我说你脑子其实够聪明,怎么不好好学。他说,成绩要好了却读不了高中考不了大学,我难受倒是无所谓,我怕我父母难受。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唉,他父亲真的病了很长时间,治啊治,我就看见他母亲每天匆匆往医院跑。我问他父亲到底什么病。他就说,唉,人都没了,什么病还重要么。
他抢的东西比我多,有照片、信件,还有一张一张的纸。他就像抢到宝贝似的,紧紧藏进衣服里,生怕我跳过去再抢。
我很是好奇,问他藏的什么啊。
他说没什么。
我说我看看。
他说不能看。
我说为什么。
他说是隐私。
我白了他一眼,切,不看就不看,还隐私,不就是几张试卷,我都看过了。
后来,我偷偷在他家找过那个方铁盒,可惜一直没找到。我是猜,里面说不准藏有他和小香的秘密。莫非有他和小香写的信件,或者说小香的照片?甚至说有他和小香私生子的照片?
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