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段小兵入神地听着,眼泪又缓缓流了出来。
他说,飞飞,你唱歌真好听。
见我哽咽着唱不下去,他又说,飞飞,你可不可以把手伸到衣服里摸摸我。
“好!”我的手刚触及他腹部那熟悉柔软性感的毛,就有点不能自抑。
我的手从他的胸开始,由上而下,让热气腾腾的曲线,融化我的恐惧。
我的手在他肚皮上停了下来,轻轻抚摩,缓缓画着小圈圈,就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
他闭着眼睛,似乎在感受。
他说,真好,以前你就喜欢摸我的肚子,在上面画着圈圈……你有十六年没在上面画圈圈了。
我再次泣不成声。
“飞飞,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镇上购物吗?”他似乎在细心感受着我的抚摩。
“记得,我当然记得,你放心,秋生他爸腿好了,秋生把他接回了学校,给学校的老师做饭,每个月有800块工资,等你好了,我们开车回去看他们,让他杀只羊,你再给我做手扒羊肉。”
“那天,你说两个男人能搞出个孩子来该多好,我说两个男人搞出来的八成是人妖。”
“……”
“你还问我愿意生我们之间的人妖吗,我说愿意,你却说不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等你好了,我们就去美国,我们一起生个孩子出来。”我哽咽着。
“你前妻不愿意给你生我愿意给你生……我现在就要给你生孩子,生个真正属于你的亲儿子。”
“小兵,你别胡思乱想,等你好了我们就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
“你去美国前一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很生气,说两个男人搞来搞去也搞不出儿子来……”
“小兵,对不起,是我不好!”
“是我对不起你……飞飞,你做我吧,现在就做,做完后我保证给你生出一个儿子来。”
段小兵的话让我情绪突然变得不稳定起来。
“飞飞,你做吧,好吗,现在就做,我的身子等了你十六年……”他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
“好,我听你的!”我靠过去,开始亲他的脸颊,身子轻轻贴着他,隔着衣裤模拟做爱的姿势。
他笑了,温柔而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那温柔羞涩的表情曾是我万分熟悉的,如今却刀锋一般直刺我心底最痛最脆弱的部分。
我说,“小兵,你要挺住,不准闭上眼睛,你答应要给我生儿子的。”
他突然睁开眼,呼吸急促起来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飞飞,我爱你,下辈子我们还要和你好,再也不分开……小辉就是你的亲生儿子,是我给你生的我们俩的亲生儿子,你要好好照顾他……我给你写了封信,放在我家床下木箱子的梅花铁盒里,钥匙在你送我的衣服的兜里……
段小兵的眼球往我方向微微转动了一下:“飞飞,我爱你,真的很爱……”
他突然脑袋一歪,声音像一艘船,缓缓沉入了海底。
我浑身颤栗,喊着,小兵,小兵……
医生听见我的呼喊,推门进来,翻开他的眼睛,用手电筒照了照,轻轻摇了摇头。
医生说,病人再次进入了深度昏迷,生命迹象很弱,这次怕是很难再醒过来了。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泪水忍不住哗哗流下来。
我紧紧抱着段小兵的身体,大声说,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们还没有做,他说了让我做的。
听到我的叫喊声,外面等候的人呼啦一下全进来了。
林师傅说,飞飞,你刚才说小兵要你做你还没做,是不是小兵交代你做什么事儿了?
见我情绪激动,林师傅又问医生,小兵走了?
医生说,他脑损严重,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三个半小时后,也就是2008年9月11日下午3点40,段小兵停止了呼吸。
四点整,也就是飞机起飞的时刻,段小兵面带笑容,安静离世,永远消失在无尽的苍穹。
当医生开始给段小兵蒙白布时,段小兵母亲突然就扑过去,号啕大哭。
林师傅过去拉她,医生也劝她节哀。
我也扑过去,死死抱着段小兵不松手。
林师傅又过来拉我。
我眼睁睁看着白布越过我的身子,徐徐盖在段小兵身上的那一瞬,
“啊——”
我大吼一声,跑出了监护室,泪眼模糊,踉踉跄跄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
163
在某个博客上读到这样一句话:在万千时光流转之间,一棵树能记得所有的光阴——那些热烈的、悲戚的。
一棵树尚且如此,人更亦然。
段小兵的死平息了那部分被弃职工的滋事,促进了两家的合作。
高层领导亲自给我来电话,希望我留下来,负责重获新生的望江厂。
我拒绝了。
十几年来,在欲望中苦苦挣扎让我明白,简单地活着是多好的一件事儿。
某位高管找到我,说,你真的要拒绝?那是段小兵临死前特意恳请把你留下来的,总部同意恢复你的职务。
我不说话。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回来吧,你不能辜负了他,他的尸骨还在太平间放着呢。
我突然发疯般一路狂奔。
赶到医院的太平间,一个男警察正陪一个女法医正对着段小兵的尸体做着指纹采集。
警察说,段小兵的死有了新的疑点,被抓去那十几人谁也不承认推了他一下,就算推了,阳台还有坚固的围栏,不能这么容易就被推下去。而通过现场勘察,发现有人在围栏做了手脚,也就是说,有人故意锯断围栏,再用黏合胶粘上。从现场段小兵故意激怒抗拒者的表现来看,如果围栏上的指纹证实是段小兵自己的,很有可能段小兵是想故意用自己的死来平息闹事。
我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们逼死的。
男警察问,你是死者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男警察又问,死者生前向你透露过什么吗?
我摇摇头。
男警察看我一眼,说,那你来干什么,死者身上还有遗物?
我说,他临死之前说他上衣口袋有个钥匙。
男警察在段小兵身上摸了摸,没摸出钥匙,却摸出一张薄薄的纸。
他打开,轻声念了起来:
也许有一天,我把榆钱树种在海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在花下静静地等……
他嘀咕一声,什么意思这是。
他接着又念了起来: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男警察像是幡然醒悟。
他突然说,死者一定是自杀,这是遗书。
我狠狠瞪他一眼。
那个陪他一起的女警察说,你不知道?那是电影《阿飞正传》里的台词!
男警察一楞,台词?
女警察说,张国荣,知道吗?
男警察说,就那个跳楼自杀的同性恋?
女警察白他一眼,说,他是华人电影圈的优秀演员,大家都喊他哥哥,在《阿飞正传》里演一位孤傲叛逆的浪子,里面他就说了这段台词。
男警察看了女警察一眼,你看过?
女警察耸耸肩,谁不知道,也就你!
我对男警察说,你能不能把那张纸给我?
男警察问,这是死者遗留的证据,你要它干什么?
我说,那是我送他的。
警察说,你送的?不是他的遗书?
我说,当然不是,那是我画的一幅画,我画了大海,画了榆钱树,还画了鸟。
警察看了看,确认了一下,说,恩,还真是。
警察把纸递给我,说,你拿去吧。
我接过摊开一看,果然是幅画。
有大海,有榆钱,有无脚鸟,还有两个男孩,他们在海边的码头,一个弹吉他,一个吹口琴,彼此深情地对视。
写着两行字。
画上面那行写着:
也许有一天,我把榆钱树种在海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在花下静静地等……
画下面那行写着: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我一下跌坐在地,抱头抽泣。
男警察一怔,问,你怎么了?
女警察拉了拉他,说,算了,让他哭一会儿,我们走。
出门时,那个女警察说,你没看出来,哭得那么伤心,他们肯定是一对……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淡淡的光斑仿佛金色的蝴蝶,停憩在这张熟悉而安详的面容上。
我看着段小兵,他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我想起了《阿飞正传》的旭仔,想起了《蓝宇》里的捍东,我还想起了那首歌,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亲爱的你好想再见你一面……
没想到,悲剧还是发生了,我也在经历着捍东那样的悲剧,体会着他那种痛彻心骨的痛
我跪在段小兵面前哭了很长时间。
哭的时候,我想起16年前的那天,我们在码头,先是放风筝,后来又唱歌,我弹吉他,他吹口琴,我唱着: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那里,日子过得怎麽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我唱着唱着,段小兵就受不了,跑去码头背对我蹲着。
离开时,我最后一次亲吻他冰冷的脸颊。
我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
他在冲我笑。
我还听见他的声音。
他用迷离的声音,笑着对我说,飞飞,下辈子我要出生在城里,我们一起好好读书,一起考大学,一起出国,永不分开。
感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