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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我喝了一口段小兵带过来的鸡汤。
我问,是她熬得?
当然,我是指林芬。
他看我一眼,用肯定的语气说,不是,是我妈特意给你熬的,她知道你生病了。
我又喝了一大口。
我说真好喝。
他说好喝就多喝点。
我说那你要天天送我才有得多喝。
他用坚定的语气说好。
喝完鸡汤,我们出去散步。
段小兵似乎有点累,他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向我招手。
夕阳落下了,天开始变暗。
傍晚时分是一个美丽的时刻,它有着一种无形的包容感,像是有一张巨大的网,把一切不安分的东西都包容起来。
我说,小兵,对不起,天天折腾你来回跑来跑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看到你。要看到你,我的心情就会好,我的心情要好了,我的病也好的快,我的病要好的快,我就可以早回学校,你也不用来回跑,是不是……你说我吧,在见到你之前,总是想好了千言万语,就等着你来说给你听,可你这么些天还真天天都来,我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是故意这么说。
我就想试探一下他现在是不是还活在对这种在我们以前构筑的“爱”的语言体系里。
我一面说,一面注意地观察他。
有些东西,你看他一眼,他看你一眼,就会明白过来。
就见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慢慢地经过面颊,任其流淌,没做出任何拭泪的动作。
这滴泪足以证明,目前的段小兵还是没有走出那套爱的语言体系,他还是爱着我的,还是对我有所依恋的。
这么想着,我似乎感觉自己已经获取说服段小兵回归的可能性了。
果然,段小兵黯然说:“飞飞,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我也不想这样……
我记得你以前多次劝过我,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懂得多迎合时世.
你还说,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通行的生存规则,望江厂也不例外,就像一场足球比赛,你得按规则进行比赛,不能一味孤行,横冲直撞。
以前吧,我确实没有多想,就觉得,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自己快乐就行。
但自从我妈、我哥哥,还有小虎子从乡下来到城里,我发现自己每天都踩在钢丝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很累。
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感觉自己双脚落地,那个自由和快乐,从来没有过。
谁不想自由快乐呢,没有人比我更想。
但我还有妈、哥哥和虎子,他们也需要自由快乐,他们也需要我给予他们自由和快乐。
张大伯为了保护自己的孙子,宁愿被他们打死,但我又为我的家人做了什么呢。
你知道秋生的爸爸为什么喜欢赌博吗?
他是发现秋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很伤心,每次去镇上赶集都会喝酒,喝了酒就被人拉去赌,结果越赌越大,欠下一屁股债,身陷囹圄。
张大伯从来没嫌弃秋生,一直把他当亲孙子,他儿子不管他管,省吃俭用供他上学……
如果可以再选择,我一定不会来城里生活,太不容易了,我不容易,我哥哥不容易,我母亲更不容易。
你也知道,望江厂通行的比赛规则就是有个靠山,有个后台。
只要我有了这么个靠山,我变得容易,我哥哥就容易,我哥哥容易了,我妈妈也容易,我妈容易了,我们全家都容易。
飞飞,你知道我师傅为什么敢拍刘厂长的桌子吗?
因为刘厂长既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表弟。
你知道我现在的上司为什么那天会来我家里吃饭,苦口婆心劝我吗?
因为他也是我师傅的亲戚。
你说我师傅就一个工人出身,没什么文化,他怎么能当到车间的工会主席呢。
如今这世道,你要想走仕途,要么有钱敢送,能使自己青云直上,要么你就上面有人,关系硬,谁都拿你高看一眼,至于人品和才华,那都是狗屁。
官场是什么,就是一群头脑空虚的人疯狂地抢一把椅子坐,抢上的就是爷爷,抢不上的就给人跪着当孙子……
很多东西,我知道是他强加给我的。
但我也没办法。
我要不顺着他,他能对我母亲好?能对我哥哥好?
我真的不想这样,可现实就是这样,那天你滔滔而不绝说了那么一大通,时而庄谐杂出,时而春雷舌锭,让人觉得这理都在我们这边。
问题是,无论你说得多么有理,我师傅总是将信将疑,表面上像是被你说服了,其实他根本就不买帐,每次见我不是横挑鼻子就是竖挑眼。
你想想,就他那性格,怎么可能服呢,那天虽然是微笑着离开,哪知一切才刚刚开始……”
有时候,感觉像是生活在一部戏里,身处其中,看不到这部戏的曲折与婉转。待大戏落幕,回首个中曲折,才发觉,其实这戏的开场、高潮与结束都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没想到,我教他的迂回和中庸之道,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有两个不得不承认。
一个不得不承认是,尽管林师傅有千般丑恶、万般无耻,但确实是有一项很大的能耐,那就是他有本事把那双臭臭的爪子伸得很长很长,长到可以触及一切,抓住一切。
就像一只有着水蛭精神的水母,表面看着很乖巧,一旦确定目标,它就会展开触须上的毒刺,死死咬住目标。
林师傅的水蛭精神,就像岳父对女婿的连续骚扰一样令段小兵毫无办法,束手无策。
另一个不得不承认是,当面对生活和世俗的压力,任何人都必须低下高贵的头颅,段小兵也未能幸免。
想想也是,一面是一股强大势力的赤裸裸的胁迫,一面是一股强大柔情的赤裸裸的勾引。加上面对家庭的超大压力,面对我时超强愧疚,一个孱弱的段小兵能怎么样——他已经承载得够多够重了。
我心底那块硬硬的部位,正慢慢变软,像是突然间理解了他,尤其在我和月月也发生了这种关系之后。
套用《非常勿扰》背景音乐歌词中的一句话说,往前一步是幸福,退后一步是孤独。
虽然,听到段小兵和她已经登记了后,我确实非常震惊,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笼罩了我。
如今,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往前走一步——只要他回归到我们的感情中来,我愿意接受。
一方面,我们有过一次教训,八年前,我们因为戴雪蝉反目。八年过去了,我们好不容易又走到了一起,我不想我们再为一个林芬反目。
另一方面,我已经把段小兵当成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当你发现如果失去这部分你活得很艰难时,你就会容忍一些无法逆转的事情的发生。
那天晚上,他怕我忍不住,一直不肯上床。
他就坐在床沿,伸出手帮我挠后背,我说一句上来吧,他就挠得厉害些。
本来不痒的地方经他一挠就痒起来,本来痒的地方一挠又不痒了。
我闭着眼睛享受着,渐渐的,我的热气被他挠下去了。
第二天醒来,我的后背红红的一大片。
他一直为我挠到出院那天。
其实,我早已不痒了,但我似乎习惯了他给我挠才能安然入睡,他手一停止我就会醒,我会睁开眼睛看他是不是离开我了。
有一次,他说挠累了,说要出去抽根烟。
我说你就在这抽。
他说还是出去抽吧。
我就说,那你去走廊抽吧,一定要去走廊,别去外面!
我这么说,好象他会突然离开似得。
实际上,他就算去了外面抽也没事,已经是三更半夜,他能跑到哪去呢。
但我就是不放心,他经常做那种突然睁开眼就看不到人的事儿,总是丢下我独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出院的时候,他帮我收拾东西。
他帮我脸盆毛巾牙刷在一件件宿舍摆好。
走的时候,他似乎想叮嘱什么,想了半天,才说,飞飞,答应我,不管出现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好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你好好好对自己,我走了。
我没动。
淡淡的忧伤,在宿舍弥漫开来。
有一些事情,一些人,使我们在独自一人时,会无声感伤,却没有任何悔改,有一些事情,一些人,提醒我们曾经照耀彼此眼目,粉身碎骨般剧烈,并依旧在念想。
他过来拥抱我,拍了拍我的头。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我紧紧回抱着他。
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散发出一股被太阳刚刚晒过的好闻的气味。
我用颤颤地声音说,小兵,不管你结不结婚,和谁结婚,都别离开我,我们都不散,好吗?
他点点头。
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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