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同志小说 · 2024 年 5 月 13 日 1

我和混混段小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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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望江厂合作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并像水入油锅一样引起了轰动。
  很多人过来打听。
  那天,我刚和有关领导碰完面,从望江厂的机关大楼下来,门口就围满了人。
  一见到我,他们就涌了上来,唧唧喳喳问,是要和你们合作吗?怎么合作?我们还能继续上班吗?多少钱一个月?交保险吗?
  马顺的父亲本来已经退了,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显然,他认识我,见到我就过来拉我的手,很是亲热地说,合作的事我们早听说了,我们整个厂都在打听是哪一家公司,没想到是你。
  我说,不是我,是我们公司。
  他说,你们公司在哪?
  我说,总部在广州。
  他说,你们公司很有钱吗?
  我说,搞活望江厂不成问题。
  他说,是买下来吗?
  我说,可能,但也不排除合作。
  有个人突然说,你会不会是骗子吧,前几年还说香港有个大公司要过来合作,我们高兴得天天盼,谁知那个香港大老板过来有吃有喝半个月,拍拍屁股就走人,把我们害惨了,好几天都没米下锅……
  段小兵忍不住了。
  他说,去去去,你怎么说话的,香港老板是香港老板,我们是广州的跨国大公司,能混为一谈吗。
  那人认识段小兵,说,哟,怎么成你的跨国大公司了,你现在不是陈厂长的助理吗,什么时候叛变到跨国大公司了?
  马顺的父亲说,跨国公司好啊,把望江厂搞活了,我们都能上班,都能涨工资。
  有人呛他,你都退休了,还上什么班啊,还涨工资呢,美得你。
  他不乐意了,说,退休了怎么了,我还是望江厂的人,你们涨工资我就得跟着涨,一分钱也不能少。
  段小兵给我挤出一条道,拉着我的手快速离开了。
  我们去了断臂山。
  爬山时,向上看,我看见小草、野花和小树。向下看,我看见泥泞的小道、腐烂的电线杆和低矮的土胚屋。
  路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一边爬,一边任由思绪纷纷扬扬。
  就像王菲所唱的,记忆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这些层峦叠嶂的景象让我想起雾蒙蒙的童年和青少年。
  断臂山上的榆钱树已经很多很高很大,郁郁葱葱,枝繁叶茂。
  段小兵说,这座山被命名为榆树山,经常有晨练的人上来练操舞剑。
  我站在山顶,望着山下望江厂那灰蒙蒙的一大片小房。
  很多小房的泥墙上画个大大的圆圈,圈内写着一个“拆”字,红漆的颜色。用不了多久,这些小房都将被推土机铲净,变成一座噪声沸腾、尘土飞扬的大工地。
  段小兵掏出一包烟,很熟练地抖出一支,问我抽不抽?
  我摇摇头。
  他把烟叼在嘴上,点烟的姿势还是那么潇洒。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又都将目光移向山外的天空,很久没有说话。
  抽完烟,段小兵感叹说,望江厂变化真大!
  是啊,变了,一切都变了。
  十六年过去了,这个给数万人带来生存和希望的大厂已经跌到了谷底。
  改革与改制,合作与合资,变卖与破产,年年争,年年吵,一年一变,人心惶惶。
  想当年,这里是什么情景?
  生活在这个厂里的固定人口,加上职工家属和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少说也有十万计,车间有几十个,有球场、电影院、文体中心、游泳馆和大广场,还有子弟小学、子弟中学、职工技校等等。
  如今,这里的一切,如果可能,都要炸掉,夷为平地,然后重新建设,一个新的生产各种型号汽车的现代化厂区将矗立在滔滔江水的岸边。
  我还清晰记得,我们偷偷划船去江的对岸采榆钱。
  船上,我们对着江水和蓝天,大声喊对方的名字。
  这一切的一切,都已远去,不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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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山下灰蒙蒙一片,段小兵的瞳仁伴着暮色,一点点暗下来。
  黄昏,沉默得近乎死寂。
  直到要下山了,段小兵突然问,飞飞,和望江厂合作要成了,你会不会留下来?
  我一楞,想了想,我说,我希望能留下来。
  他靠过来,拉了拉我的手,神色严肃地对我说,飞飞,那你一定要促成与望江厂的合作。
  我笑了。
  我说,你也希望我留下来?
  他说,当然,你留下来,我就能回去上班。
  我故意说,还能继续当你的厂长助理。
  他也笑了,说,你要当厂长我就当你的助理。
  我说,哪有比我还老的助理。
  他突然抡起胳膊,使了使劲儿,演示了一番,说,我老吗,我经常有健身哦,他们都说我年轻。
  我笑厉害了些。
  我说,能不能留下来,要看总部的意思。
  段小兵说,恩,我知道,我就是为望江厂着急,开出租车这几年,我明显感觉到这个城市各个角落都在飞速发展,新工厂建了一批又一批,商业楼盖了一座又一座,惟独望江厂每况愈下,你看看望江厂附近公汽站台的大牌子和道边的电线杆上,性病一针灵、无病除狐臭、割痔仓的广告飞天盖地,哪像现代化的工业厂区啊……
  以前,我们厂的工人蓄势待发上班,容光焕发下班。
  现在啊,他们吃、喝、嫖、赌无所不干,有的甚至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我们车间的小王,以前是多好的小伙啊,每天上班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后来因效益不好,收入微薄,他又没魄力出去闯,每天闷闷不乐的,迷上喝酒,到处借钱,喝酒了就打老婆,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他老婆就和他离婚了。
  还有那个五车间的陈小霞。
  原来是我们厂的一枝花,很多人追她都吃闭门羹。
  后来面临下岗裁员,有个头头一直垂涎她的美色,以裁员为名,强行把她上了,逼得小霞去打胎。
  小霞本来身子就虚弱,家寒境困,打完胎,第二天还得上班,没休息好,血流不止,晕在了现场。
  厂里见她实在虚弱,无法正常工作,逼迫她办了病退。
  24岁呀,才24岁,工作仅5年,就病退在家,你能体会那种拖着病体修养在家的滋味吗?
  后来,小霞因身体未调节好,失去生育能力,没有男人要她。为了养家,成了一个洗浴中心的足疗按摩师,最终沦落成了卖肉小姐。
  你根本想象不到吧,那个曾经把她肚子搞大的头头经常以嫖客的身份光顾她,每次光顾完,还恬不知耻,说是可怜她,照顾她的生意……
  还有那个高师傅,下岗后,去建筑工地打工,受伤后,身体有了残疾,经常被媳妇奚落。有一天,他突然精神不正常起来。几天后,就被一辆车撞死了。说是说被撞死了,其实是自杀,好几个人都亲眼看到他突然快速奔向一辆疾驰而至的奔驰……
  唉,这几年,望江厂离婚的人很多,自杀的也不少。
  很多女人离婚后没有收入来源,有的背井离乡,有的傍大款,傍不上大款的干脆做卖肉小姐,很多男人离婚后还经常和前妻搞在一起。
  没办法,人都是这样的,知道你和他离婚了,知道你有几分姿色,他不会再要你做他的老婆,但他却喜欢再占你的便宜,占了第一次就会想占第二次。他们下意识里就带着这么一种想法:没离婚前,多少次便宜都占了,还差今天这一次。
  甚至还流传着这么一首打油诗,说是‘半山腰上一块田,前人种了好几年, 如今实行责任制,谁想种来谁出钱’,说的就是望江厂女职工离婚后的艰难处境……
  虽然我现在办得是停薪留职,以后能不能回去上班也难说,但我从心里还是希望你们和望江厂的合作能成。
  要真合作成功了,就可以给这个老厂带来新的生机,可以给五六万生活在困顿中职工带来新的希望。
  我们都希望,望江厂还能建设得和以前一样辉煌气派,就像你们的跨国大公司……”
  段小兵说这些时,似乎陷入了一种悲凉的气氛。
  我当然清楚一个老企业的衰落意味着什么。
  很多工人在里面工作了大半辈子,他们就像一群被圈养的人,由于长时间与社会隔绝,掌握社会资源极其有限,企业一旦衰败,于他们的打击是致命的,他们的人生也只能跟着衰败。
  段小兵是幸运的,毕竟还年轻,可以用青春去搏。
  我说,合作能不能成,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但我竭尽所能吧。
  段小兵把手搭在我肩上,说,飞飞,我相信你,我代表全厂五万名职工感谢你。我会全力协助你,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成。
  我笑了。
  他竟然说只要我们齐心协力。
  但我没点破,我只是戏谑说,你能代表五万名职工么?
  他不好意思地说,暂时不能……不过,合作要成了,我要回去上班了,就能!
  我被他的话感动了,确切说是激励了。
  我伸出了手掌,说,好,我们一起努力。
  他迎过来,拍了一下我的手掌,说,好,一起努力。
  拍完,他裂着嘴,情绪饱满地笑了。
  下山时,步子甩得大大的,明显比上山前有劲儿多了,就像打赢一场战争的空降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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