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同志小说 · 2024 年 5 月 13 日 1

我和混混段小兵(下)

  109
  我正要踩油门,马顺过来了。
  他也认出了我,惊喜地叫,咦,你是代雄弼,代大主席?
  我说是我。
  他说,靠,我还以为谁呢,这两天你这车一直在这转来转去,还戴副墨镜,我楞是没认出来。
  他掏出一支烟给我,我看了看牌子,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包好烟,他凑上来看看,说,你这烟,是好烟!
  我凑了过去,小声说,段小兵的哥哥怎么坐在她店里了?
  马顺看我一眼,说,他们是两口子,你不知道?
  我大吃一惊。
  但我装得不动声色,说,老同学,你这几年过得怎样?修理铺生意还好吧。
  他说,去个屁,我早鸡吧不开了,望江厂都要倒了,饭都吃不起,还有谁开车啊。
  我说,哟,那么惨,那你现在干什么啊?
  他看我一眼,凑过来,说,我开了家歌厅,就在那边的拐角,代主席,走啊,唱两嗓子去?
  我眼皮一抬,说,算了,哪天有时间的吧。
  就他那损样,还歌厅,八成是个民间小妓院。
  他说,你这几天在这转来转去干什么呢。
  我甩给他一根烟。
  我说,察看地形呢。
  他一楞,察看地形?你对这儿不熟吗?
  我说,那倒不是,就想多看看,万一哪天我把这儿买下来呢。
  他再一楞,买下来?
  不可以么?我吐了一口烟。
  他说,你要把望江厂买下来?
  我说有可能。
  他似乎不大相信,说,望江厂那么大,你能买下来?
  我说不可以么。
  他说,你买这么一大片地干什么?
  我说,我要盖几间很大很大的房子。
  他说,那也用不了那么大地方。
  我说,我还要盖很多很多的别墅。
  他说,这里有很多别墅啦。
  我说,现在的别墅能拆的全拆,不能拆的统统炸掉,包括你的歌厅。
  他吓一跳,你要炸掉我的歌厅?
  对,炸掉!我快乐地说。
  他好象明白了,说,靠,闹半天,原来你是开发商啊。
  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这笑有点突兀,笑得他有些发毛。
  他说,代大主席,你别做梦,你再有钱也买不下望江厂,有好几个开发商来这抢地皮,全被赶走啦。
  我说,你就等着看好戏吧,到时候你的歌厅被炸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哦。
  正和马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段小兵开着出租车过来了。
  我快速戴上墨镜。
  马顺看见段小兵,笑嘻嘻说,哟,段小兵来了!
  段小兵从出租车下来,马顺靠了过去,哈着腰,笑眯眯说,段小兵,这回你们可真完蛋了,代雄弼说要把你们望江厂统统炸掉,盖几间很大很大的房子和很多很多的别墅。
  段小兵看他一眼,不加理会,径直向我走来。
  有些事情,你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它却拼命向你脑袋里钻。有些人,你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他,他却像磁石一样牢牢的吸引你的视线。
  当他像一只蝴蝶,飞抵我视线时,那一刻,我还是百感交集。
  他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楞楞盯着我看。
  确信是我后,他鼻子有点酸酸的,用颤颤的腔调说,飞飞,真得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光惯会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一别又是一年有余,再次相见,我和段小兵四目相对,思绪万千。
  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失去段小兵的14年的辛酸记忆太强烈,几乎将我那些美好的记忆全部都淹没了。
  我试图向他微笑,但脸上没有哪块肌肉受我的控制。
  我只好盯着前方看。
  接着,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
  是啜泣?
  是叹息?
  还是愤恨?
  我不得而知。

  110
  望江厂对于我和段小兵来说,就像一个圆,兜兜转转,总会碰到一块儿。
  我请段小兵和马顺吃饭。
  饭桌上,我不停抽着烟,以掩饰我内心的复杂。
  段小兵则不停嗑着葵花子来掩饰内心的慌乱。
  造化弄人,没想到,我们再相遇,彼此已是孩子他爹了。
  我们都很少说话,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偶尔对视,也是匆匆躲闪,根本看不出我们曾经爱得是多么的死去活来。
  只有马顺,那张碎嘴说个不停。
  马顺说,代雄弼,我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我说,有十六年吧。
  马顺又说,你们呢?
  我和段小兵相互对看一眼,没说话。
  马顺说,你们也有十六年吧。
  我装作淡淡地说,不知道,没算过,可能吧。
  是啊,十六年。
  十六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自踏上望江厂的土地,我就知道我们要再次面对,我也已经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了。
  我对自己说,我已经把他从我的世界剔除,再面对,我们仅仅是合作方。
  或者说,熟识的陌生人。
  可一见到他,我心里就一阵阵怪异,翻江倒海般,全然没了未见之前的淡定。
  时间的河,将过去的痕迹越冲越淡。
  我们各自都有新的情感生活,又如水草般滋长得日益繁茂。
  是我们变了吗?
  还是生活本就是生生不息的接力棒,新的邂逅与旧的相遇,只有一棒接着一棒,我们的感情才能精力充沛地跑下去?
  坦率说,那次见面,我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我甚至想不起我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有一个细节我记忆犹新。
  席间,有个十四五岁,神情呆滞的少年过来找段小兵,喊他叔叔。
  我一楞,突然想起了小虎子。
  十六年过去了,我离开的时候,小虎子只有七岁。现在,也该有23岁了吧。
  他一定很高很帅了。
  他是不是读大学了?
  他还能认识我吗?
  我呐呐地想着。
  告别时,我终于忍不住,问段小兵,小虎子呢,怎么没看到他。
  段小兵看我一眼,不说话。
  我继续说,他上大学了吧,读的什么大学?是不是在北京?有时间我去看看他,如果专业对口,毕业了,可以来我们公司上班,专门负责望江厂这边的业务……
  我就看见段小兵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我说,你怎么了?
  段小兵说,虎子在你出国那年的秋天就已经走了。
  我瞬间呆住了。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
  我大声说,怎么会这样?是不是你把他打死了?段小兵,你可真狠毒,以前你就经常用筷子敲他的脑袋……
  段小兵痛苦地说,我怎么舍得打他呢,没有人比我更爱他……虎子是发高烧,由于烧得时间太长,导致急性肺水肿,呼吸衰竭,送去医院,抢救了一晚上还是没抢救过来,天亮就断气了。医生说送得太晚了。值班护士说,小虎子被送去时,全身火烫,他们拿体温表为其测量体温,没过多久,体温表都爆了……
  我说,你这个叔叔怎么当的?
  段小兵低下头,强忍着痛。
  他说,我们都不知道虎子发烧,那段时间,我们忙的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他,谁知道就……
  他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黯淡下来,好长时间都处在痛苦中。
  很多事情的真相慢慢一层层剥开。
  真是很有戏剧性。
  有些事情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就像看一部荒诞滑稽的闹剧。
  92年的入秋,段小兵和戴燕燕结婚,段小兵的哥哥和林芬结婚。
  他们的婚礼是同时进行的。
  一家人忙的团团转,哪顾得上小虎子。
  虽然,那段时间,小虎子一直有点咳嗽,可大家都没当回事。到了下午,小虎子开始发高烧,自己一个人跑到床上躺着。一直躺到晚上,大家筋疲力尽散去,段小兵母亲要上床了,才发现烧得像块火炭的虎子。到了医院,被诊断为重度急性肺炎,医院给予了吸氧、抗炎等对症处理,罩上氧气罩,连着吊好几瓶点滴,挺了几个小时,小虎子脸色逐渐惨白、嘴唇发乌、口吐白沫,天刚亮,心脏就停止跳动…..
  小虎子去世后,段小兵的哥哥嗜酒如命——其实他一直都好酒。
  和林芬结婚后,生了个智力有问题的孩子,叫段正宝。
  医生说,是段小兵的哥哥长年喝酒造成的。
  后来一次,段小兵的哥哥因喝酒,一脚踏空,掉进了缺盖的下水道,就此瘫痪。
  那晚,我被噩梦惊醒。
  我梦见小虎子追着我喊,代叔叔,你等等我。
  我翻了个身,枕巾上湿漉漉的。
  我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擦洗了身子,周身凉凉的,甚是舒服。
  身体好受了,心却难受起来。
  我想起小虎子的同时,又想起了我自己的儿子,他只有十四岁,却被他母亲强行送去了英国读书。
  我以为,回到了家乡,心,就塌实了。
  没想到,儿子不在身边,就像没有了魂儿,很是落寂。
  子夜时分,下起了雨,雨声打在窗台外边的檐子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这万籁俱静的子夜蕴涵的惶恐,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些。
  我承认自己感到恐惧,莫名的满怀惆怅的恐惧。
  这种恐惧,就好比一个站在岸边的人,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船上,人却没有跟着船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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