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我如释重负地笑笑:“还有,因为我怕走着走着就会忘记,忘记此生最爱的人——”我忍着思念钻心地疼痛,接着轻声说:“他叫门齐宇。”
我总想在这这个时候做点什么,哪怕朝着永远微笑着的佛陀痛快地哭一场。我也总在想,我不能哭,因为我正走在两个人的路上,一旦哭了,再停下来,我怕再也找不到去往的方向,也丢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只有当一条路看不到尽头的时候,才不会有失落的感觉。
仁波切听完我们各自的故事,深叹一口气,说:“每年有成千万的人会踏上西藏的土地,他们总以为只有脚底摩挲着西藏的沙砾,口中重复着婆谒经喃,手里转着经纶,在经幡摇曳的圣土,就找了自己的归宿,就寻见可以让自己超脱的真谒。
佛对众生平等,心中有佛佛自能察。”
仁波切看着多吉,眼眸里尽是竹林深处的黑色,深不见底。多吉自叹道:“陈光那会总喜欢往你这里来,想必只有在你这里才不会有那些烦心事。”
仁波切问:“那你现在还想知道他当时在想些什么吗?”
多吉摇摇头:“我似乎能明白,但我知道我终究理解不了。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弟弟,就罢了。
我原以为了解一个人很容易,听他说的,看他做的就足够,现在看来我错了,我还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我只会将他绑架在我们的血缘上,却从不曾认真地为别人考虑,我们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是好的,但在别人看来未必。”
“你一直以为多光走了,跟你带来的这位施主有莫大关联。
多光从未跟我说过,但我想他让你等这两位,并不是想让他们告诉你答案,而是告诉你未来。他或许在某个地方过得正如他们俩现在这般恩爱。
其实一个人生命的轨迹可以千树万枝地与他人交错,但从另一头看,那些枝干永远只会在一个世界里枝繁叶茂,永远不会扩延到他人的世界里。所以你以为一个人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事实上,他是他,你还是你。”
“你说每个人之间的相知相遇都是假象么?”我问。
仁波切伸出左右手的食指,交叉叠在一起,中间留着缝隙,然后把十字架那面朝向我,说:“你看这两根手指,从你的角度看是交错在一起的,但是从我这里看,他们是分开的,各有各的空间。”
仁波切爽朗地笑着说:“所谓参禅,境界之一就是将本来错综复杂的丝线解开,让他们各自平行,有各自的世界。因为人的思绪会在忽近忽远的拉扯中产生此生唯你的错觉,但他并不是你的,也并不是任何人的。
你拥有不了他,你有的,都是他给你的,他的欢笑,他的拥抱,他的泪水,等等,前提都是他所给予的。其余的,都不是。
他在你的生命里画了一个圆,无论那个圆再怎么大,也是有限的大,圆圈之外的,都是他自己的,那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仁波切又说:“那些带着世俗功利的人来到这里,看到的还是他们自己的面容,听到的还是自己的苦悲。若是带着一颗诚挚单纯的心,就不会随那人潮进退,不会去碰那些掉漆的经纶,更不会在那沾满污浊之气的磨光的地面弯下自己的膝盖。
有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才错误地把他人的理想当自己的梦想,把他人的作为标禀为自己的参照。
活不出自己,活着又为何?”
我回味良久,当下释然。
第二天,我们告别仁波切和多吉,按照计划下一站是那曲,黄文问:“哥,还去不去了?”
我本打算在那曲的祂怀山下,将我送给门齐宇的那颗子弹埋在那里。看着黄文一脸担心的样子,我笑笑:“不去了,心已经去过了。”
我回头向远处眺望,那曲在远处氤氲出恢弘的光亮,我朝着前方伸出手抓了一把,捏紧拳头,然后松开,心想,这便是我们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梦想,现在一并还给你。
我终于知道一个月前我发着神经不顾所有人的阻拦,执意要独自一人背负着我跟门齐宇的梦想走上西藏这条路。这里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我们的梦想来说,是一方净土,这里亘古不化的雪山,和凝重散香的厚土,便是给梦想留下的最后的风景。
我不是来寻找什么,我是来归还他给我们的宁静,和安详。从此以后,没有门齐宇的世界,除了偏置一隅的怀念,便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远方的格拉丹东山脉一茬一茬地从白云深处冒出尖来,厚重的行囊将足迹化印在风雪之途。我望着远方,厚重低沉的婆耶呢喃从怒江湖畔,从念青唐古拉雪山之顶汇聚而来,我看见远方纯净的蓝色的天空中,门齐宇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背着吉他靠在北京东站的出站口,我看见他朝我挥着手,迎着阳光灿烂地笑着。我听不到他说话,只看见他的手指着远方。我擦掉眼泪顺着他的手望过去,一抹朝阳正推开积云立在玉浦峰顶,敲醒大地之梦的第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