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没那么赶巧,我第二天才飞至南城,再坐汽车一路颠簸回到卫城。之前漂泊带着的行李都被丢在了丽江的客栈寄存。
一路上,我没感觉时间特别慢,甚至没感觉特别悲伤,因为我体会不到任何感觉,只是机械化的做着所有的事情,没有思念,没有喜怒哀乐的人,只是一部呼吸的机器。
文伯是我父亲的战友,三十多年前,两个人从麻栗坡的死人堆里爬出来。
当时文伯是卫生员,胆子小,就一直跟着我父亲,我父亲的手被刺刀刺穿,身体已经很虚弱。可是大部队已经撤退,他们不敢站起来跑,只能在地上爬着往前。地上到处是弹坑,看得见的地方铺了厚厚一层硝烟灰。
当时是下午三四点,按照师里的计划会在父亲受伤的地方进行第二次佯攻,父亲知道再不离开这里,哪一方的子弹都会要了他们的命,但是他们又不能站起来。在两个人快绝望的时候,身后突然驶过来一辆中巴,车上的玻璃全都碎了,瞅准了车快到附近的时候,父亲突然拉着文伯站起来,把文伯抛上车,自己跟了两步也跳上去,用手扒着车窗挂在中巴车的外面。车窗的玻璃碎渣刺进手掌,血流了满胳膊。侥幸捡回条命,文伯就跟父亲成了生死之交。
后来父亲早早病退,文伯成了一线野战部队的团政委,当了没两年,主动申请交流到卫城的人武部当了部长,后来升至军分区副司令员。父亲总是责怪他大好的前途给白白糟蹋了,文伯要是留在野战部队,调个将军希望很大。
谈起这些往事,文伯总会憨憨一笑,他常会抱着我说:
“人的命里会有跌宕起伏,你要知道你活着的意义,不管时间怎么变,你都不会变。”这句话我听了十多年。
文伯安静地躺在床上,周围的寒气让他的脸看起来很苍白,小时候扎我的络腮胡已经泛白,发际有被眼镜勒出的凹痕,发福的身躯挤在柜子里让我感觉很愤怒,也很凄凉。
这个时候文伯应该笑着跑过来把我抱起来,用他宽厚厚的手掌拍着我的脖子,一张肥圆的大脸凑到我耳边笑着说:
“想二爹没?”
“想……”我跪在地上,拉着文伯冰凉的手,所有的疼痛跟悲伤变成我毫无忌惮的哭声,
“文伯,你回来……我还没孝敬你呢,我还没给你找媳妇呢,你别走啊……二爹我是二子,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我的无助、痛苦被心里撕扯开的裂缝吸纳进去,我感觉血液都是凉的,沁着我永远无法绕过的伤痛。
我多想我还是小孩子,在夏天的晚上,跑到文伯的床上,抱着文伯的肚子,闻着淡淡的药草的香味,安然入睡。
时间没走,文伯也没走,我们都还在原地。
文伯出事后,原单位仍然有人赶过来探望,文伯孑然一身,琐事只能由母亲接待。望着前来探望文伯的人得知他已经西去,无不憾然流涕。
而这一天最黑暗的时刻,是文伯被浓浓的寒雾包裹永远埋在黑暗中。
回来后没见到父亲,母亲也闭口不提,追问之下才知道父亲也住了院。
当我在ICU的玻璃墙外见到安然沉睡的父亲时,我才知道母亲说出那句“家里需要你”的时候,心里多么惶恐无助。
如果将过去定义为一场战争,那你是我历史的天空里永远无法退散的硝烟,我能从那里看到曾经的腥风血雨,也能感受到向往未来光明的决心。可是今生如果不能在一起,何不放爱一条生路,你将历史抹去,我也丢盔卸甲,就像,从来没有过这段回忆、这场战争。
父亲在半个多月后醒了过来,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不太愿意说话,偶尔看见我在旁边走来走去会突然把身体支起来,我以为他想跟我说什么,但是我走过去他又转过头,躺下继续睡觉。
一次趁着母亲不在,他轻声问我:“你文伯走的时候送别的人多不多?”
我正帮他削着苹果,看他盯着我手里的水果刀一动不动,就赶紧把水果刀换成勺子。
我说:“问这干啥,追悼会当天人不多,但是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个人。”
父亲搓着双手说:“那就好,你文伯生前最怕孤单,人多热闹,可惜,我没能去送送他。”
我舀了一块苹果递到他嘴边,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情?”父亲问。
“文伯是不是独生子?”
父亲见我这么问脸色立马变了,推开我的勺子夺过苹果咬了一口说:“不用你削,我牙又不是不好。”
可是他嚼着嚼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接着捂着脸嚎啕大哭,当时手上连着输液针,胳膊一动,手背就是一片殷虹。
母亲在这段时间内安排了文伯的后事,有部队的领导帮忙,事情比想象的顺利很多,只是还有人得到消息陆陆续续赶过来,但见到的只是一张嵌在木框中的黑白相片。
追悼会当天下午,我跟母亲作为文伯家属接待吊唁的宾客,临近傍晚走进来两个人,准确说一个是走进来的,另一个坐在轮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