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大家都睡下了。
只剩下稀疏的路灯,惶惶守着夜。
老刘没睡。
大多数时候,他是白天瞅空睡一会儿,因为工地上人来人往,拾荒的也不咋敢来。建材堆积如山,那会儿有专人负责分发登记。拾荒的总不好过去,嗨,来几根钢筋吧。所以那会儿他可以睡觉。到了晚上,才是他的职责所在。他须得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掂起雪亮的手电筒,和门口的大狼狗一起,看好门。
呕~
大狼狗在低吼。
谁!
“我!”熟悉的嗓音儿。
“你呀,我说谁?”光柱子照在那张脸上,大疤痕在额头上很扎眼,原来是疤妹。老刘又道:“咋这时候来了。我还想着你不来了,找了好多碎钢筋,有个人来收,差一点就给他了,想着你不来了。”
“多么?”
“好多啊,一大捆,有个百十来斤儿吧。”说着话,就往里走,去拿。迈了两步,不见疤妹跟来,诧异:“你也不过来看看?”
“噢!”女人迟疑了下,跟了过去。
“你别误会,这儿光太暗,到里面看得清!”老刘自顾自辩解道:“你还怪忙哩,等你好几天。”又问:“咋大半夜的,这时候来了?”
“家里有点事儿。”
进了屋,女人摸出一包烟来。
“大哥,你抽!”
“看你还客气!”老刘接过烟,夹在耳廓上,没抽。
“你抽抽看,好抽哩!”
女人的目光充满着期盼。这期盼让老刘很感动,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啪地一声,蓝色火苗跳跃而起。点上那只烟,吧嗒两下嘴,一噗烟气儿就从他胡子拉碴的嘴巴里和鼻孔里钻出来了。
“味儿不赖呵!”赞道。
“好烟!”疤妹说。
这烟劲儿还挺大,只抽了两口,头就有点犯晕。老刘把没抽完的烟蒂架在桌子上的烟灰缸上,忙着去拾掇那一大捆碎钢筋。可是,差点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幸亏他手脚还算麻利,及时扶住了墙。
“哎哟我的亲爹,真是老了呵!”
“不老,大哥还年轻哩!”
老刘觉得眼前的疤妹有点晃眼,不好,是咋回事儿,可不能在女人面前丢脸哪!得出去走走,吹吹凉风就好了。老刘这么想着,夺门而出。却不见了大狼狗,正诧异间,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自个儿这百十来斤也被硬绊倒在地上。
“老实听话,小心狗命!”
一把刀子,水凉水凉的贴在脖子上。
哎哟我的亲娘哎,真是夜路遇上鬼!老刘心下一咯噔意识到大事不妙。不过,他首先想到的倒不是自己这把不中用的老骨头,而是那堆积如山的建材。倒也不是那堆积如山的建材,而是王石头对他的恩情,他不能就这样败坏掉。王石头也是不易,碰上个贵人也是不易,磨着脸子来求人给他找这份工作,就更是不易。他老刘这辈子遇上个活宝儿子算是白瞎了,可不能再让王石头也白瞎。他的日子可长哩,不能因为自己让他抹黑。
老刘奋力挣**那只手。
干了一辈子体力活,这点劲还是有。
真要挣**,倒也不难。
挣**了束缚的老刘,一边跑,一边冲着民工棚扯嗓子大喊:“抓贼呀,抢建材啦!”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呼噜噜的,像是被堵住的枪眼儿,也像是没电的留声机。明明卖力地喊了,却连自己听着都吃力。抹了一把脖子,满手是黏糊糊的东西。
是血!
尖刀寒光袭人。
一道弧线划破夜色杀过来。
背后是急促奔忙的脚步声,腾腾腾,跑得飞快。老刘觉得自己跑得好慢啊,脚上似有千斤重,又似踩在棉花上,脚下磕磕绊绊,跌跌撞撞。
到底是老了?
工地上的武器是现成的。砖头、瓦块、原木、钢筋。任何一种建材,都可以瞬间化为致命武器,只要你有心,只要你被逼急了。老刘操起一根钢筋,拇指粗细,两米多长,奋力一甩。他甚至没看清那人高矮胖瘦,距离远近。只那么一击,横扫过去,“嘭”的一声,砸在那人的右太阳穴上。然后,就看他斜冲两步,栽倒在地。
钢筋应声滑落。
哐当。
我的乖乖,要了老命了!
老刘松了口气,缓缓瘫软在地上。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依稀看见疤妹抱着一团什么东西,佝着身子匆匆跑出工地大门外。老刘的脑袋一边贴着地,耳朵是出奇的敏锐,竟然听到一辆破自行车像要散架了一般,叮叮哐哐,吱吱扭扭地响着,慢慢远去。
远去。
第二天清晨,最早起来撒尿的工友发现了倒在血泊里的老刘。说是血泊,其时已经凝固,紫褐色,油漆一样板结在碎砖和翻新的土石上。他的喉管被割破,身上不多的衣服都浸染了血,满头满脸。
先是惊叫着招来一群工友。
一群工友找来了工头。
工头通知了施工员。
施工员又通知了业主的现场经理。
然后由现场经理报案。
说起来流程好像很复杂,似乎要费不少时间。其实完全是误解。因为人命关天,不是小事。虽然该走的内部流程有点繁琐,可毕竟还是特事特办,所以很快的,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后面没有吗?挺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