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家老宅的电线早就被拔掉了,后边一直都没有拉上电,更没有接上电灯。现在空地上放着几盏汽灯在照明,旁边铺着好几张麻袋,上面凌乱地摆放着几具灰褐色的陈年骸骨,而且佛堂那边还在不时地有人送出骸骨及一些零碎的杂物。
兴子和志强呢?我张望了几眼,却没见着他俩的身影。不由地很是奇怪:以这两位好事三八的性格,应该不会无端端离席呀?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人群中有人低声说了句:“他来了。”
是谁?我回身一看:原来是志强搀扶着他那一瘸一跛的父亲进了大院。
志强的父亲我们都叫他“永叔”,个子不高,身形黑瘦,终年拖着一条跛着的右腿下地干活,稍微重点的活就干不了了,志强长大以后还好,在以前就只能靠志强他妈来做那些力气活,所以日子过得比村里其他人要差些。
志强扶着父亲走到院子中央的一具骸骨前站住了,一时间院子里顿时都完全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去把你宝田爷爷请过来。”永叔轻轻地对志强说了一句。
志强“嗯”了一声,返身往佛堂那边进去了。
我见永叔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连忙上前去轻轻扶着。
他看了看我,没有吱声。
以往的永叔,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十分复杂的神情,似乎掺杂着怨恨,痛苦和愤怒,所以村里人都不大愿意和他打招呼打交道,就是小孩子见到他也是躲得远远的。
但是此刻,我在他眼里只看到了迷茫。
院子里还是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
不一会,志强到佛堂里把曾经当过村里民兵,跟着自己祖父打过仗的郝宝田大爷扶了出来。
二十
“叔,您再认认,真是他吗?”永叔看了看眼前那具骸骨,然后紧紧地盯着宝田爷爷。
年近七十岁的宝田爷爷身子板其实比五十岁出头的永叔还挺得直些,根本用不着志强搀扶。
他慢慢地走到那具骸骨前,蹲下来看了看骸骨身上残留的破碎衣物,又从骸骨身上褪下一块打着结、但早已经变成褚褐色的三角巾,然后递给了永叔。
“是的,是你爹。这块绑在左肩上的白麻布是当年我们配合县大队起事时用来在夜间分辨自己人的标记,你爹戴的这块还是我给打的月牙结……”宝田爷爷声音很沉,虽然慢,但有着岁月沧桑的分量,没有人能怀疑他这些话的真实性。
永叔伸手慢慢接过,看了一眼,又看看地上那具骸骨,脸皮不住地抽搐,身子也开始抖得厉害。
父亲失踪那年,弟弟五岁,他也只有八岁。
直到现在,他都还能记得父亲那时候年轻而有活力的样子。
多少个日落黄昏,他带着弟弟,陪着母亲坐在家门口处等他父亲回来的身影?他数也数不清了……
多少次不懂事的弟弟哭着吵着要他带着去找父亲时,却只能看到伤痛凄楚的母亲在偷偷拭泪?他也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期盼着父亲能突然归来,是在眼睁睁地看着刚满二十岁的弟弟被那些所谓的“红卫兵”拖到晒谷场上毒打,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地躺倒在地上的那文革第二年。而此后,他再也没有寄望过能有朝一日再见到自己的父亲,哪怕是一封书信,一个字……
他一直坚信自己的父亲是英雄,也就是叔叔们嘴里所说的那样,是革命烈士……
只是,当他从房梁上放下自己母亲早已僵硬的尸体时,他没有办法不恨!
自己右腿被当场打断而得不到医治,自此终生残废时,他也没有办法不恨!
当被逼疯了的弟弟在次年春天跳到涨大水的河里捞鱼被淹死,他只能抱着那可怜的弟弟痛哭哀嚎时,他更没有办法不恨!
最后的亲人都没能留住,那一刻,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一直盼着父亲能活着回来找他们,但曾几何时,他也希望父亲的尸体能在战场上被发现,那么,他和弟弟、母亲就能像别的烈士家属那般,受到村里的照顾,而不是落得如今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
他一直认为自己非常痛恨自己的父亲,但是当他乍一听到儿子说可能发现了父亲的遗骸时,他那孩提时代深深遗留的孺慕之情才如梦初醒。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黄土早就埋到了腰间,纵使那几十年前的旧事翻出来,又能怎么样?
但他拗不过自己,也骗不了自己。
父亲终究是父亲……
他用手摁着自己受过伤的右膝,慢慢地跪了下去。
我刚想搭手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语气冷淡而坚决:“不用!”
我和志强对望了一眼,他微微摇摇头,于是我退到一边。
永叔艰难地弯着身子把眼前这堆凌乱的遗骸稍微整理了一下,又把骸骨身上的衣服细细地叠好,放在一边。
做完这些,他对着父亲的遗骸磕了几个头,然后面无表情地努力撑着右膝自己站了起来。
“志强,”永叔声音很轻很轻,似乎饱含着沧桑与无奈,又仿佛细雨中的炊烟,飘飘渺渺,对儿子说:“代你叔给爷爷磕几个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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