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学校办公室的一个老师突然跑到柱子的班上,喊柱子去办公室接一个电话,从南京打来的。柱子大吃一惊,急匆匆地飞奔到办公室,拿起听筒,立刻传来了王芃泽熟悉的声音:“喂,是柱子么?”
柱子拿听筒的手顿时开始颤抖,眼泪夺眶而出,他再也顾忌不了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师,就站在那里涕泪横流地哭起来。几个女老师被吓坏了,又是搬椅子又是拿毛巾地纷纷过来劝。
那天的电话里一直都是王芃泽在说话,柱子自己什么都说不成。王芃泽反复地劝柱子一定要以学习为重,别的事情都可以暂且不考虑,就算考虑也是为了学习,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并不多,但这次考试正是其中一个,不要想着还有复习,你已经不小了。王芃泽问柱子想去哪里上学,是考本地的中专还是外地的,要不就来南京上学吧,离叔近一点,遇到什么事还可以帮帮你。
五月,柱子的成绩已经惨不忍睹了,他唯一的辉煌就是年前的那次考试,之后王芃泽一走,他的成绩就一直在下坠。班主任又一次找柱子谈话,简练而严肃地对他说:“你今天要是再不想办法振作起来,从明天起就可以不用再考虑上中专了。”
中午别的同学都去吃饭了,柱子坐在教室里,铺开信纸。他感觉到自己人生中重要的时刻来临了,为了那漫长的未来,再过分的要求他也要鼓起勇气向王芃泽说出来,他必须试一试。
他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平生第一封信。
叔:
你带我走吧?
柱子
他来不及吃午饭,立刻跑到邮局,用双手将这封信郑重地投进邮箱。
之后是漫长的等待。柱子似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周末也不回家了,用上所有时间来学习,废寝忘食。他想让王芃泽知道他的成绩还没那么糟,如果王芃泽回来的话。
六月初,一天上午的自习课,柱子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异常清晰的世界,他的视力好得可以看清空气中某种透明的细丝,高高低低,浮浮沉沉地在眼前曼舞。他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这时班主任在门口出现了,喊道:“王玉柱,有人找。”
柱子走出教室,教室在二楼。他手扶着栏杆,看到了操场上王芃泽风尘仆仆的身影。王芃泽举起右手,兴奋地微笑着向这边挥动。柱子荒芜敏感的世界顿时温暖成一阵纷飞的细雨。
王芃泽对柱子说:
“两边我都已经说好了。我们去南京参加中考。”
离开湾子村的那个上午,王芃泽和柱子背着行李走上一道山梁。王芃泽回头望了一下,对柱子说:“你有没有看到,你的湾子村,是个很美的地方啊。”
柱子随着王芃泽回头望去,湾子村静静地守候在西北的大地上,似乎已经守候了上千年,古树掩映,群山环绕,风无休无止地去了又来,阳光明朗,永恒地泻落着。
柱子想起,当菲劳逊老师离开裘德的村庄的时候,裘德走到老师经常汲水的那个水井旁,低头发现了那个古老的水井有一种独特的价值与美。裘德和菲劳逊一开始就显出与村子里其他人不同的特征,因为他们的眼睛能看到那些被别人忽略的美。
第三章
1
在另外一些重要的人出现之前,另外一些重要的事情发生之前,柱子认为城市与城市之间是没有区别的,无论北京还是南京,对他来说都是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要由王芃泽来决定。在北京的时候,林慧珍的家只是代替了一个旅馆,从住进去的第一天开始,时时刻刻都想着离开。而当他跟随着王芃泽到达南京,下了车,背着行李,顶着烈日,穿过闹嚷的柏油路和僻静的水泥小巷的时候,柱子意识到,他正在一步步接近的,是一个早已朦胧地挺立在他的生命之中、让他猜测了许久、正从神秘中变得越来越现实的家。
南京,街上停停走走的依然是中间像是粘了黑胶布的公交车,人们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都是一脸漠然,似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到处都是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两人进入一片旧的居民区,走入一条小巷,王芃泽走在前面带路,背影晃动着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一边走一边告诉柱子小巷的名字、方位和方向、该怎么辨认,叮嘱他记牢了、别迷路。柱子双脚踩过的陌生的路,背阴的潮湿处生着点点青苔,路中间的水泥路面许多处都已破损,被两边的居民用水泼湿了,又被六月的大太阳晒干,泛着白白的水泥的原色。柱子忍不住去猜测泼在这条路上的水是什么样的水,因为被太阳炙烤出臭臭的味儿,彰显着一种湿热的、精打细算的市井气息。
在一个转弯处,王芃泽回了一下头,发觉柱子在后面落下了一大段距离,就转过身来站着等他,脸上尽是汗,用一份买来的报纸扇着风,微笑着,饶有兴趣地看着来自西北的柱子,沿着南京小巷的墙根一步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