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你把你家里的情况看得过于糟糕了,你错误地认为别人也是这样看的,而实际上,这些想法只不过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情绪,事实并非如此。你爹和你娘并没有觉得自己找错了人,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他们两人怎样想,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你家里还是蛮好的。”
“我爹和我娘没有文化,他们不像你能够把错误看出来。”
“一个去生活中找出许多错误的人,才是真正的笨人,还好我不是,你爹你娘也不是。每个家庭的生活都会有许多小问题,你得原谅它,忘掉它,如果你总是想着它,它就会变成大问题,会害了你自己的。”
王芃泽的话语有些激动,这让柱子很难过,陷在座位里不说话了。王芃泽坐正了专心开车,一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大手伸过去抚摸柱子的头,温和地说:
“柱子,你有许多过人之处,许多对别人来说很困难的事,对你来说却轻而易举,你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你想的问题比别人多,你很聪明,只是生活不是单凭聪明就能解决的,你已经被生活伤害了。你的性格里有种很激烈的东西,让我很担心,我想象不出你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渐渐望见湾子村灰色的轮廓,在凌晨微凉的空气中尚未醒来。
回到这个村子,让柱子有一种紧迫感,他又一次打破沉默。
“你没见过曹老头儿的女儿,跟阿拉贝拉是一样的。”
王芃泽很轻易地就说服了柱子娘,要她先不要提柱子娶媳妇的事,柱子还小,不用急,柱子现在还有事情要做,那只胳膊得找专家看一看,如果看不好,还得帮柱子另找出路。
柱子娘本来以为既然找的是专家,一定能把柱子的胳膊恢复原样,听到王芃泽后边的话,立刻变了脸色,抱怨道:“都是农村人,能有啥别的出路。”
“可以到城市里去工作呀。”王芃泽道,“不过这都是以后再考虑的事了,现在只想着把柱子的伤治好吧。”
一听到可以去城市里工作,柱子娘立刻觉得柱子的胳膊治不好的话,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在她心里,城市生活是她从不敢去向往的一个神话,如果柱子能到城市里去,就算没了左手也是一件极为风光的事。她转悲为喜,兴奋地对王芃泽说:
“那得全靠你了,你是当官的,就帮柱子在城里找个工作吧。”
“我也不算是当官的。”王芃泽无奈地笑笑,“不过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努力想办法。”
柱子爹说:“不能啥事儿都靠你,柱子连你的亲戚都不算,再说那胳膊是被狼咬坏的。”
王芃泽挥手打断了柱子爹的话,不容置辩地说道:
“我一定得帮,不然我良心不安。”
在动身去柱子家之前,王芃泽在自己的屋子里张开一个网兜,把从南京带过来的、能充当礼物的东西全都装进去。柱子站在旁边看着,突然间觉得很凄凉,以前他以为这些城里人身边一定有着送不完的东西,可如今他已是第二次看到王芃泽把全部礼物都提到了他家里,倾尽所有,自己什么都不剩下。
第一次是从镇上回来的那一晚,王芃泽牵着柱子的手直接踏进了柱子家的门。柱子娘开始的时候只是不停地埋怨王芃泽,她是个容易被话语暗示的人,越埋怨越激动,渐渐地开始用脏话骂,王芃泽一句都没有辩解,低着头充满愧疚地全部承受。柱子看不下去了,站到王芃泽的前面对柱子娘喊:“你不要再骂了。”
柱子这么直接地与柱子娘对抗,也是第一次。柱子娘向柱子喝斥了一句,然后嚎啕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吓得邻居们都涌进院子来看。
有人围观,只会让柱子娘的情绪更高涨。柱子深知这一点,坚定地挡在柱子娘和王芃泽之间,转过身去扶住王芃泽的胳膊,强压愤怒,说:“叔,我送你回去吧。”
王芃泽摇摇头,拿开柱子的手,轻声道:“柱子你不要再说话了,你到外边去吧。”
柱子犹豫了一下,转身往外边走,眼神中的凶狠吓坏了围观的邻居,纷纷给他让路。
那一晚,王芃泽说尽了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安慰的话,在柱子爹和柱子娘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会为柱子的伤负责,从此以后他对待柱子会像对待亲生儿子,他一定会让柱子生活得越来越好。王芃泽激动之时,差点儿向柱子娘和柱子爹下跪,被柱子爹死死地扶住了。
后来人群散尽,王芃泽被柱子爹送回去了。柱子回到家里,看着桌子上那么多王芃泽殷勤买下,从镇上一直提到这里的礼物,突然觉得它们与自己家里乱糟糟的样子极不协调,它们最吸引人的时刻,是被王芃泽提在手里的时候。他留下布料,把点心罐头重新装了,当着柱子娘的面提了出去。
那晚隔壁院子的大门没有关好,柱子直接走进去,在王芃泽的房间外面敲了敲门。进去后,看到王芃泽疲倦在坐在灯下,正在洗掉脸盆里两件衣服上的血迹,一件是王芃泽自己的,一件是柱子的。王芃泽暂时无衣服可换,上身只披了那件褪色的军绿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