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昆坐在四季青这边的草地上探出头去,充满兴趣地凝神偷偷望,问柱子:“你真的认为他们这样子很可疑么?怎么我觉得他们就像好朋友似的?”
柱子心想自己的猜测完全不必怀疑,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姚敏如此打扮给王芃泽看,也没有和王芃泽像这样有说有笑过,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确凿的证据,让自己放心,或者让自己死心。但是他不想讲给周秉昆听,有时候他觉得和周秉昆这样的人谈论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在自取其辱,因为你注定会失望,如此令人难过与感慨的事情,周秉昆的肥厚性格不可能拿出足够的严肃与深沉来作出回应。
正想到这里呢,周秉昆果然在呵呵笑着问:“再说了,如果真的是出来谈情说爱的,两个人就够了,怎么可能姐姐妹妹一块儿上?”
柱子怒道:“行了行了别看了,你当是看猴子呢?很有趣是不是?”
这时周秉昆突然“啊呀”地喊了一声,柱子急忙凑过去,紧张地问怎么了。周秉昆说:“你看到没有,那个男人伸手过去……看不清在摸谁的手。我们站高一点儿就好了。”
柱子从周秉昆旁边向远处张望,也看到那个男人在桌子上伸出手去,但是被桌子挡住了,看不清在做什么。柱子对周秉昆的话感到不满,疑惑地问:“不会是在摸手吧,大庭广众的?”
“是你见识少。”周秉昆说,“都什么年代了,摸摸手算什么。再说你阿姨又不是个小姑娘。”
周秉昆无意的话语让柱子感到刺耳,恼火中腾地站起来,三下两下攀上了旁边的一棵槐树,爬到足够高,仔细望过去,看到那个男人的手里倒不是握了谁的手,而是在触碰姚敏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子,一边轻轻地推弄,一边比划着说得正来劲,又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把银镯子从姚敏的腕上解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殷勤地戴回去,握了姚敏的手指或举或放地为银镯子做衬托,就这样捣鼓了好久,男人的手与女人的手轻易而频繁地触碰着。姚瑞坐在旁边,一边牵着小川不让他乱跑,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
周秉昆从来没有爬过树,抱着树干使劲儿地缩着双脚仍是上不去,就在树下压低声音喊:“王玉柱,你拉我上去呀。”柱子伸手把周秉昆又大又胖的身躯用力拉上来,这时那个男人还握着姚敏的手指在欣赏。周秉昆叹道:“天哪,这比握手还厉害,你阿姨怎么遇上这种人了呢?”
然后扭头望着柱子,问:“王玉柱,现在怎么办?”
柱子脸色铁青,沉默了一会儿,从树上跳了下去。周秉昆也跟着跳下去,但是歪到了脚。柱子已经走出了十几米,听到周秉昆“哎哟”了一声,只得又走回来,板着脸坐到他身边。
看到周秉昆似乎又要问怎么办,柱子立刻抢先对他说:“你不要问了,有些东西并不适合对你说,你不是那种可以有效交流的人。”
可是下午在沙老师的家里,柱子没有注意到他也在问和周秉昆相同的话语,他觉得他的悲愤是无法消除的,蜷缩在圈椅里,低声问沙老师:“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因为难过而无法清晰地讲述,把一件事说得乱糟糟的,沙老师还是听明白了,对柱子说:“王玉柱,你先告诉我,这不是你的事情,你为什么会这么愤怒?”
柱子回答:“这事情和我叔有关。”
“那你想想你叔看到这些事情时会怎么做。”沙老师说,“你可以出于你的意愿去保护你叔,但是不管做什么决定,都要避免伤害到别人。”
柱子“嗯”了一声,稳住情绪想了好长时间,又带着怨气对沙老师说,“可是我觉得我叔太懦弱了。”
沙老师转过身去,又开始画画,斑白头发下的眼睛有一种淡淡的笑意。
“王玉柱,你现在需要冷静下来,好好问问自己的内心,你对你叔的印象并不是这样的,你叔也不是个懦弱的人。等你想明白了,再走。”
于是柱子在沙老师的家里听了一个下午的邓丽君,从《漫步人生路》到《月亮代表我的心》,每一首,都让他想到王芃泽,拿着沙老师的毛巾擦了一个下午的眼泪。最后他终于平静下来,望着沙老师作画的背影,慢慢地开始察觉到人生尽头的凄凉,他无法想象沙老师平日里的生活,总是独自一人待在偏僻冷寂的房间里,整日里悉悉索索地也在做事,可是究竟意义在哪里。
下午将近的时候,沙老师要去做饭,告诉柱子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柱子说不行啊,因为奶奶在家里也做了我的饭。他站在沙老师的小厨房外面,看着沙老师做饭,因为腿恢复后还是有些不方便,沙老师只能倚靠着桌子忙碌。
或许是出于怜惜,有时候柱子会有一种去拥抱沙老师的想法,或者说去扶持,帮助眼前这个白发斑斑的瘦小身影做完那些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无法冷眼旁观沙老师的某种弱小。可是自从上次柱子把沙老师从医院背回家之后,他们两个便不再有任何的身体接触,连握手都没有,沙老师如果要给柱子递茶杯,会放在桌子上让他自己拿。似乎两人都在恪守着和保护着某种珍贵的东西,让彼此都能感受到一种纯粹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