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是不是柱子恰好晚上在家没有出来,可是每次他晚上去老太太的房子里找柱子,开了门后屋子里也是空无一人。有时他会坐在沙发上等,或者去到卧室在床上躺一躺,看到床铺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想象着柱子在这个屋子里生活的样子。他会突然为柱子而感到伤感,想到柱子为摆摊而投入的热情,他会有些不安。他觉得这不像是正常的状态,似乎有种危机在深深地潜藏着,可是若仔细辨识,他又说不清是什么。
15
有一天研究所里有几个其他省市兄弟单位的领导来参观访问,王芃泽陪着吃晚饭,所里出钱,选了一个相当体面的酒店,路远,所里派了个大车接送。晚饭时间不长,下班后乘车过去,天黑之后不久就走出了酒店的门。
那天晚上柱子刚好也在那个酒店附近摆摊,远远地看见了研究所的车停在灯火辉煌的酒店外面。他有些警惕,摆开摊后就坐在远处偷偷望着。过了一会儿,看见一群人从里边出来了,王芃泽走在中间,被其他人簇拥着有说有笑。
那一刻柱子蓦然察觉到一种莫名但却强烈的紧张,尽管有夜色掩护,他还是急忙站起来躲到花坛后边去,也不管自己的摊位了。那群人并没有在酒店门前多停留,说着笑着上了车,很快就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柱子从花坛后边走出来的时候,研究所的车已经远得看不见了。柱子愣愣地看着路上匆匆驶过的车辆,突然间心灰意懒,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他一点儿都不想在这里待了,想立刻收摊,从棉衣袖子里伸出手去捡拾地上的货物,看到满地的枯叶在夜晚的冷风中簌簌地抖动,随风呼啦啦地滚过来。这些平时不在意的情景,此刻似乎在重重地向他强调冬天已经来了,这么冷的天气是不适合出来摆摊的。
本是要回家的,可是他脑子里一直浮现着刚刚王芃泽被众人簇拥着走出酒店的那一幕,骑上自行车走着走着竟迷路了。懊恼地停下来,掉头往回骑,又望见那家酒店时,渐渐察觉到来自精神深处的一种强大的压力。那是一种顾虑,让他没有勇气从酒店的门前坦然经过。
他心烦意乱地骑到一棵树下,双手一软,车把就歪了,差一点儿要摔倒,急忙扶着树干站稳了,手忙脚乱地护着后座上沉沉的大包裹,不让它掉下来。手接触到包裹的时候,他突然难过起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那一天为何会有那种将要失去王芃泽的感觉。答案刚才就在眼前,如此明明白白,猝不及防,有些残酷。
他和王芃泽,仿佛已经有了各自不同的世界,隔着一条随物质与身份而来的鸿沟。他想象着,如果刚才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相遇,王芃泽会怎么做。如果王芃泽拉着他的手,不管是出于支持还是出于施舍,坚持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的干儿子。”他并不会因此而变得有勇气,他会从对比中感觉到一种羞辱。如果王芃泽装做不认识,从他身边不言不语地经过,或避开众人给予他小小的暗示,他又会因王芃泽的顾虑而感到绝望。无论如何选择,人力都填补不了心灵的距离。或许王芃泽会认为这是小事,不必在意,可是对他来说却是如此重要的时刻,他原本就单薄的梦想的勇气因此而完全退缩了。
连着两天他都没有出去摆摊,在家里从早坐到晚,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未来,也找不出任何理由继续留在王芃泽身边。他心想自己幻想与做梦的年龄该从此结束了吧?他必须得面对现实地去寻找自己以后的路,他觉得自己死了一次,又在渐渐地复苏。这种决绝的想法反而让他能够短暂地平静下来。他决定了,就让自己的过去与现在随着八七年的结束而结束,到了明年,他将是另外一个与过去无关的王玉柱。
于是他刻意地避开王芃泽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再摆摊时,选择的地点来来往往的多是学生和年轻人。只是他会有另一重顾虑,他担心会在这些地方遇到肖春莹。他慌乱地想这种担心会不会是一种预感,因为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他一眼就从渐渐走近的行人中认出了肖春莹独特的气质,急忙低下头去,拿起一本小人书假装翻看。他有点儿紧张,但并不慌乱,觉得肖春莹只是路过,认出他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天冷,他穿得肥厚,戴了手套和帽子,围了围巾,罩了口罩,又是坐着,哪里还有从前的样子?而且肖春莹也绝不会想到他在摆地摊吧。
可是偏偏那一晚肖春莹似乎在等人,不像平日里风风火火的,而是小步往前晃悠,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闷闷不乐地向路两边看,看到路灯下有人摆摊,就过来消磨时间。柱子紧张极了,只能装模作样更加专心地看小人书,头都不抬一下。肖春莹蹲下来仔细看,拿了一个发卡问:“这个发卡多少钱?”柱子假装糊涂,伸出一只手。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