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王芃泽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似乎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交代,“如果到时候我来不及说,或者忘了,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都想在最后一刻对你说一句话。”
王芃泽伸手过去,紧握住王玉柱的手,恋恋不舍地握着,郑重而动情地说:
“柱子,谢谢你!”
王玉柱的悲痛欲绝被包裹在一片顽固的痴然中,那一刻他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如礼花绽放一般,一些光芒美丽地飞走了,把夜空远远地照亮,一些火星深深地落下去,灼热地烫伤了他的内心。然而紧接着他只感到排山倒海而来的幸福的伤痛,在绝望与希望频频交织的迷乱中艰难地忍着眼泪去望着王芃泽。那一天,那一刻,王芃泽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带着笑容慢慢地转过头去望着前方的路,王芃泽的眼睛里是四月的阳光,阳光下不停流逝的尘世的泛白的风景,他亲手系在王芃泽衬衣领子上的蓝色领带被风吹起,一次又一次地在王芃泽的脸前飘动。
他还没有想过以后的路,还要走多少年,还要回忆多少年。他只是想着把王芃泽的容颜深深地刻在心里,更幸福更痛苦地刻下去,他的脑海里尽是回忆,那些笑容,那些神情和那双眼睛,那双大手和那些体温,他完全看不到有遗忘的可能。春天,那些遗落在老鹰峡的霏霏的雨,王芃泽穿着旧军装,背着行囊,带领着科考队慢慢地向下攀援;还是春天,那场浩浩荡荡的大风,吸引了吉普车里的王芃泽惊疑地抬头望;夏天的时候王芃泽生病了,满脸汗水地站在南京的小巷里,耐心地等着他跟上去;秋天的风越来越冷,王芃泽需要他的带领和鼓励,沿着公园的湖岸一圈一圈地跑步;许多个秋天,王芃泽的脚步声清晰而熟悉地在筒子楼里响起,高大而敦厚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了;冬天,那些东北的雪和西北的雪,王芃泽穿得厚厚的,陪在他的身边,牵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这就是他的四季,不管经过多少年,他无力忘记,只能铭记。
2005年10月5日,王芃泽病逝。
18
王芃泽去世的时候,王玉柱坐在他的身边,紧紧地握着那两只最后完全没有知觉的手。那时候南京的上空突然刮过一阵强劲的风,“砰”地一声吹开了卧室的窗,凌乱的气流吹落了窗帘,带着寒意在房间里四处冲撞。老赵、王小川、周秉昆、肖春莹都在悲痛中感到震惊,纷纷扭头去望向窗外深邃幽远、却又肆意暴虐的青冥冥的天。唯有王玉柱不为所动,俯下身去,默默地趴在王芃泽的遗体上,用脸贴着王芃泽的那张将要逐渐冷却和僵硬的脸,用自己的身体去遮挡王芃泽不再有任何气息的躯体。
那天晚上老赵年纪大了不能熬夜,先回家去了,肖春莹和周秉昆留下来,要陪着王小川和王玉柱度过这最后的时刻。肖春莹去厨房做了些吃的,可是看着悲伤得有些迟钝和木然的王玉柱和王小川,实在无法开口喊他们去吃饭。王玉柱对王小川说:“小川,你去吃点东西吧。你要是这么饿着,你爸爸会不放心。”王小川不去,王玉柱又说:“也让我和你爸爸单独待一会儿。”王小川这才跟着肖春莹和周秉昆出了卧室。肖春莹转过身来,为王玉柱掩上房门。
可是王小川不放心,在餐桌旁愣愣地坐了一小会儿,含着眼泪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推开了一条门缝,偷偷往里看。他看到王玉柱正在脱衣服,最后只穿着背心短裤,躺在床上,紧挨着王芃泽的遗体,掀起盖在遗体上的被子躺进去,一只胳膊伸在遗体的颈下,把头歪过去依偎着,似乎想就这样沉沉睡去。
王小川心里害怕,回头看到周秉昆也要过来看,就慌忙地把门缝又掩上了。周秉昆
低声问:“小川,怎么了?”王小川一脸惊恐地望着他们,就是不让开。
周秉昆和肖春莹最终还是从门缝中看到了这一幕,提心吊胆地陪着王小川一夜未眠。
第二天老赵又来了,说昨天已经联系过殡仪馆,工作人员今天将会过来帮忙处理遗体。可是肖春莹和周秉昆觉得这事很为难。肖春莹对老赵说:“赵叔叔,你也来看一下吧。”她把老赵扶到卧室门口,老赵从门缝里望了一下,立刻老泪纵横地回过头来。周秉昆说:“要不就把殡葬的时间推后一天吧,我去给殡仪馆打个电话。”把电话打过去一问,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出发了,可能马上就要到了,周秉昆又急忙下楼去拦。
为了明天有足够的精力,肖春莹和周秉昆必须在今天休息一会儿储备体力。让王小川去睡,王小川就是不去,倔强地坐在卧室门外,肖春莹和周秉昆劝不动,只好各自先后地去空置的卧室休息去了。
王小川在卧室门外静悄悄地守着,后来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天色微黑的时候他被人摇醒,睁开眼看到王玉柱焦急的眼睛在望着他。王玉柱依然穿着背心短裤,在光线黯淡的房间里急匆匆地对王小川说:“小川,糟了,你爸爸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