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芃泽一直想带王小川去上坟,趁这次王小川回来,就让王玉柱开了车一起去了。把车停在陵园门口的时候,王玉柱抱着王芃泽下车,王小川去后备箱里拿拐杖。王芃泽不忘伸手拿起座位上的一个塑料袋,装着冥币和供品,王玉柱看到了,突然间脚步沉重得像是绑上了两个铅球。他不敢去猜测王芃泽此时此刻的感觉,但知道这一定是最伤感的一次。远离城区的陵园里寂寂寥寥,松柏森森,如此孤独的地方,却会在某一天成为王芃泽的归宿,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头晕目眩,跟在王芃泽和王小川的身后,一步一步惊恐地走着。
还好王芃泽始终不提到自己,跪在坟前烧香的时候,只是叮嘱王小川以后每年都要来看望爷爷奶奶,不要觉得这是迷信,这是一种寄托哀思的方式,来看一次,就会安心一些。王小川脸色沉郁地跪在一旁,为了掩饰情绪,伸手去拔坟上的草。王芃泽急忙抓住王小川的手,告诫道:“小川,坟上的草是不能拔的。”
王小川站起来换了个位置,凑到王玉柱的身边,王玉柱扶着他的肩,两人一起神情黯然地望着正忙着在坟前摆供品烧冥币的王芃泽。王芃泽探着身子放供品,那姿势有点儿像是去敲开坟墓的门。看得王玉柱心里伤感难言,一边是王芃泽宽大的身体,那脸,那手,那呼吸着的身体,那熟悉而友好的眼神,都依然鲜活,另一边却是一抔黄土,下面埋着生命的灰烬,这种对比是如此的醒目而残酷。
王芃泽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上坟结束后,他把充当供品的香蕉拿回来,在车里对王小川说:“小川,饿了吧,来先吃个香蕉。”王小川说:“我不吃。我不敢吃。”王芃泽讶异道:“香蕉怎么了?这么好的香蕉,我捡最贵的买的。”又拿了一个给王玉柱:“柱子,你吃个香蕉吧。”王玉柱不敢看王芃泽,怕看一眼后自己的眼泪会流出来,就伸手到后边摸索着接住了,看到王芃泽已经把香蕉皮剥了,就默默无语地直接塞进嘴里。
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流逝,王玉柱越来越浓地察觉到心中的畏惧了。越是晚上,王玉柱越是清醒,睁着眼不知疲倦地凝望在怀中沉睡的王芃泽,看着他睡,看着他醒,到了凌晨反而睡意阵阵袭来。他望着王芃泽的脸,反反复复地描画着耳朵、眼睛、鼻子、嘴唇,仔细地观察王芃泽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从头发抚摸到脚趾甲,哪里发炎了,哪里黯淡了,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有一天早上王芃泽醒来,王玉柱轻声对他说:“叔,我真想把你吃到肚子里去,让你的身体变成我的身体,永远都不离开我。”王芃泽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笑道:“我老了呀,你能不能咬得动?”
有天晚上王玉柱给王芃泽洗澡,王芃泽坐在浴盆里望着大镜子,过了一会儿说:“柱子,你站起来我看看。”穿着背心短裤的王玉柱站直了,不知道王芃泽要看什么,疑惑地问:“怎么了?我站好了。”王芃泽叹息道:“柱子,你也不年轻了,肚子也凸出来了。”王玉柱在镜子前收了一下腹部,一放松,小肚子又显现了。王芃泽怅然地说:“时间真快呀。”王玉柱撩起背心,摸着自己微凸的肚皮,笑着对王芃泽说:“这样好看,有点儿像你了。”
为了不让王芃泽感觉孤单,王玉柱经常打电话让老赵和其他一些老朋友来家里,时间长了,王芃泽还是活得好好的,老朋友们渐渐地也不上心了,在电话里推三阻四的。王玉柱向周秉昆诉苦,周秉昆说:“我帮你找个人吧?”王玉柱问:“谁?”周秉昆说:“肖春莹。”
这是个让王玉柱心怀愧疚的名字,立刻关切地问:“肖春莹?她如今怎样了?”周秉昆说:“她在大学教书,现在还是单身贵族,有的是时间。”看王玉柱默默不语,犹豫不决,周秉昆又说:“让肖春莹来是很有意义的,她读书多,还是个作家,和咱叔能聊到一起。另外,我们三个人好多年没有聚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是重叙友情的时候了。”王玉柱说:“可是……”
他说不下去,总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肖春莹。周秉昆说:“肖春莹不是个小气的人。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先问问她,看她愿不愿意来。”王玉柱望着客厅里迷迷糊糊坐着打盹的王芃泽,心想肖春莹在王芃泽的心里有一定的地位,如果能经常来家里,说不定真的很有意义。
第二天下午,周秉昆就把肖春莹带来了。王玉柱开了门,看到肖春莹微笑着站在外面望着他,大声问候道:“你好,王玉柱。”单身生活让肖春莹依然气质如白莲,多了成熟与深奥,却依然像从前一样雷厉风行,敢作敢为。
这时候王芃泽在卧室睡着。肖春莹什么都不顾忌地去卧室看了,出来后语气沉重地对王玉柱和周秉昆说:“我们三个以前是好朋友,现在也是,以后就让我们一起陪着王叔度过最后的时光。希望这个时间会很长,越长越好。”
谢谢